夜,孤月高悬,千韩独自一人站在城墙上,安静而又长久地眺望着前方。
无边的黑夜中闪着星星点点的极其微弱的光亮——那是匈奴的军营帐篷,像一群伺机而动的饿狼
记得她第一次来到边荒,也是在这样的夜里,站在这样的城头眺望。
一方,是黑压压的军营,一方,是长明的万家灯火;一面,是无垠富庶的平原,一面,是苍茫的不毛之地
而她,来到了这分界之地。
世人皆以为她是替父从军,只有她自己清楚自己是想远离那京城的纷争,远离那个沾满肮脏与鲜血的地方,从此自己的任何抉择都不会再有人因此而付出代价。
可父亲却对她说:“既择之,则行其终;既担之,则尽其力。”
那时的她,并不清楚自己究竟抉择了什么,也不知道自己背负了什么,她以为自己远离了那些政权诡谲,自己的选择也不会再有人因此受到牵连,而她只需要厮杀疆场,然后轰轰烈烈,亦或是悄无声息地死去。
可在她看到一个小男孩从尸堆中将一个老人的尸体拖出来,大哭着,扑向其怀中,那白发都是血,染了一身;看到一个婴儿蜷缩在一个母亲的怀中,大哭着,用小手摸那那冰冷而年轻的面孔;看到一个少女被匈奴侵犯,另一个年轻男子像是疯了一般,扑倒在那血骨中,以头撞地,而后绝命之后,她迷茫了。
像是陷入了一滩烂泥,越是挣扎,陷得越深,过去记忆的那段空白让她脱离了梦魇,也造就了新的梦魇。
无论什么样的选择,都会伴随着牺牲,而她的选择,是背负着天下苍生。
她终是理解了父亲的话,却无半分喜悦。
日后的无数抉择,都是拿天下百姓的命在赌,压得她喘不过气。
千韩回过头,看着这万家灯火。
无论是战前还是战后,她都会站在城顶看着这些
涌上心头的,不是喜悦,而是深深的疲惫与空虚。
何时为尽,何时得止,唯恋永安。
是啊,恋安。
又让她不安。
这是从未有过的感受。
她却有些扭曲地享受这份心底的不安。
或许是因为现在她所守护的万家灯火,有一盏,是为她而亮……
视线不自觉地移向不远处的府邸。
暗的……
大抵是睡了。
千韩失笑,哑然道:“好梦。”
身后却传来脚步声。
“嗯?将军?你怎么在这?”
墙角探出个淡黄色的脑袋,举着火把问道。
“这几日布防一事辛苦你了,前半夜就由我来巡防吧。”
“真的?!那我可就恭敬不如从命咯——”
伊瞳长长地打了个哈欠,伸着懒腰准备离开,又突然想起来什么,转头一脸兴奋地看向千韩:“将军,我前日的戏如何?”
闻言,千韩低头笑了笑:“还不赖。”
自匈奴屡屡骚扰开始,彭平上下就已是人心动摇,更有心人到处散播千家军必败的言论,搞得全城混乱,极难号召。
那日伊瞳一席发言,可是将那些欲不战而退者一顿打脸,再加上她率先宣誓,也算是作了榜样,振奋军心。
从伊瞳说话的开始,千韩就大抵知道了她的想法,也尽力配合了一番,只不过这场戏,她们从来没商量过。
凭的,都是这多年来的默契。
“嘁,夸得真勉强,我还不如找淑馨呢!”
伊瞳白了一眼,将火把插入墙边的凹槽后蹦蹦哒哒地走下了城墙。
焰火缥缈,伫立的城墙再次恢复了沉寂。
她以为。
“你不冷吗?”
软软的声音冷不丁地传入耳中,千韩抬眸,飘忽不定的火光下映射出一道瘦小的身影,怀里抱着一个红澄澄的炉子。
难怪今日府里的灯是熄的,原来是到这来了。
“你怎么来了?”
“怎么?不让我学剑还不让我来这看看你?”
安安把那块铜制的手炉塞到千韩怀里,一屁股坐到她身旁,像个村口老大爷般将双手收进袖子里,发出“嘶”的声音。
“你这么怕冷,给我干嘛?”千韩打量着她府上唯一的奢侈品,将它递去,却又被人推了回来。
“你要在这上面呆多久?”对方似乎并不愿过多纠结,很快转移了话题。
“很久,所以你快回去睡吧。”
“我知道,我只是来陪你聊聊天。”
“聊天?你就不怕被匈奴放冷箭射死?”
“这不有你嘛!”
“我可不一定护得住你。”
“是啊,你又护不住我,干嘛不肯让我学剑。”
黯淡的火光下,少女漫不经心地看着夜空,两条小腿不停地晃着,仿佛在掩饰自己内心的慌乱。
千韩看了好一会,才回过头缓缓开口道:“那我收回我刚才的话,就是那投石车来了,我也照样护得住你。”
话音刚落,那两条小腿瞬间老实,少女像焉了气一般抱住千韩的手臂,带着几分撒娇的嫌疑道:“哎呀你为什么就不肯教我呢,我又不会干什么伤天害理之事,你教我我还可以帮你保护更多的人,好处多多啊......”
说了半天,身旁的人依旧无动于衷,把安安气的不轻,顿时指着远处的帐篷问:“你知道匈奴有多凶残暴戾吗?”
对方终于有了反应,挑了挑眉看着安安,似乎在对她说“我会不知道吗?”
安安的嘴角微微抽搐了一下,伸出虎爪恐吓道:“我听伊瞳说,她们刚入彭平时,可是满城的无头尸体,血流成河呢!成河!”
对方再次挑眉,淡淡道:“听你的意思,攻下彭平这事我没半点功劳咯。”
安安:“.........”
对哦,她可是他们的将军...
看着少女陷入沉思,千韩憋着笑:“你不会是恢复记忆变傻了吧?”
少女果不其然地立刻炸毛,挥着手反驳道:“没有!我,我只是刚恢复太久之前的记忆,对最近的事情记得不太清了!”
千韩也不拆台,只是宠溺地点了点头道:“好,那你说这么多,是害怕了吗?”
“那倒没有——不对,你教我学剑我就不怕了!”
少女自作聪明地以为自己给对方下了个无解之局,却不想对方根本不迈入其中:“那我把你安排到淑馨那,免得见血。”
“……”
对方有意无意地拨弄着火炉,可安安却觉得自己现在就如那炉一样窝着一股无名火。
“你认真的?”
“军中无戏言。”
仿佛天降大雨,将那团渐渐炽盛的火焰一把浇灭,只剩下冰冷的余灰。
这一次安安是真的有些生气,更多的是伤心,她以为自己能或多或少地帮到千韩,却不想对方根本不需要她。
心头莫名涌起一股酸楚,如那晚的庆功宴一般。
她点头:“好,既然将军都下令了,那我自然要听将军的了。”
少女消失在火光之中,独留下一道清冷的身影,显得有些落寞。
千韩看着那背影,眼底的哀怜不再掩藏,如月光般融入忽明忽暗的火光中。
她怅然道:“哪里不需要你,只是…不想让你看到罢了…”
不想让你看到……自己满手鲜血的样子……
身后,是无数的万家灯火,亦是深不见底的悬崖峭壁。
没有退路。
边塞冷如铁,谁敢踏此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