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殿内一片狼藉。
寒玉髓床被炸掉半张,只剩嶙峋的断口。
霍雨浩仰面倒在剩下的床板上,血线顺着耳垂、鼻翼无声滑落,在玉面上开出细小的红花。
“灵魂之火 0.6——稳住!”
大行宗韩老第一个回神,青玉参皇的残须再度疯长,像无数条细小的青蛇钻入霍雨浩的毛孔;宁则则的九宝琉璃塔光芒暴涨,连第七魂环都亮了出来,只为多撑住那盏随时会熄灭的魂灯。
所有人心里都悬着同一个疑问:
方才的气浪从何而来?
可没人敢停手——停下就等于宣判死刑。
时间被拉长成粘稠的丝线。
一刻钟,两刻钟……
灵枢光幕上的数字像被冻住:
0.6 → 0.61 → 0.63……
每一次微弱的跳动,都伴随着众人魂力的剧烈消耗。
烈骁的赤阳髓金针已经烧得通红,他的虎口被烫出焦痕;顾轻笙的琴弦上结了一层薄霜,指尖却仍在颤抖地拨动《澄神》第三乐章;独孤悦悦的碧鳞小蛇半截身子化成毒雾,强行逼出最后一丝中和之力。
终于,在灵魂之火跳到 0.75 的刹那——
霍雨浩的胸腔猛地一震,长长地吸进了一口气。
那声音像破风箱突然被拉开,粗粝却真实。
所有仪器同时发出“滴——”的提示音。
脑波振幅第一次出现规则的α波;心跳从机械节拍变成人类该有的起伏。
“醒了?”帆羽踉跄扑到床前,血丝顺着嘴角滴在霍雨浩的手背。
少年睫毛颤了颤,缓缓睁开。
那是一双干净到近乎陌生的眼睛——
像一张刚刚拆封的纸,连折痕都没有。
霍雨浩茫然地看着头顶碎裂的灯阵,干裂的唇动了动,发出嘶哑的、带着奶音的两个字:
“好……亮。”
殿内瞬间安静得可怕。
韩老的参皇须停在半空,宁则则的宝塔光芒一滞。
帆羽的喉结上下滚动,声音发颤:“雨浩,你记得我是谁吗?”
少年眨眨眼,眸子里映出帆羽满是血污的脸,却只有困惑。
他努力地抬起手,指尖碰到帆羽的袖口,像第一次触碰世界的婴儿,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
“我……是谁?”
三个字,轻得像羽毛,却重得让所有人心里一沉。
短暂的沉默后,精神系魂师们同时释放探测魂技——
没有记忆碎片,没有植入指令,甚至找不到任何人工缝合的精神痕迹。
霍雨浩失去了过去的记忆,也失去了被日月帝国植入的记忆。
检查结果出来的那一刻,帆羽整个人像被抽去了骨头,又被人重新灌进一口气。
他先是愣了两秒,随后肩膀一垮,后背抵着墙壁缓缓滑坐下去,仰头长长吐出一口浊血。
那口血里带着碎石屑般的暗红,是方才冲击波震出的内伤。
可他顾不上擦,只是抬手,冲众人连连拱手,声音沙哑却透着久违的轻松:
“诸位……诸位,这比最坏的结果,好太多了!”
他眼眶通红,却第一次露出笑,像干裂土地里突然迸出一朵苍白的花,“记忆可以慢慢找,人醒了,就还有希望。”
宁则则的九宝琉璃塔光芒终于熄灭,整个人踉跄了一下,被韩老和宁糖糖一把扶住。
韩老自己也不好过,青玉参皇几乎枯萎,只剩几寸焦黄根须,他却摆摆手,笑得豁达:“先让娃娃歇口气,我这把老骨头还能撑。”
烈骁的赤阳髓金针“当啷”一声落地,烫得玉砖青烟直冒。
他甩着焦黑的虎口,咧嘴:“老子这条命先记账上,回头再跟日月帝国算总账!”
顾轻笙的琴弦断了三根,指尖血迹斑斑,她轻轻嘘声:“让他睡吧,真正的曲子,得等他愿意听的时候再弹。”
独孤悦悦召回那半截碧鳞小蛇,蛇身已透明得能看见骨头,她心疼地摸摸蛇头,抬眼时却带着笑:“既如此,我就回去回复我家老祖宗了。”
帆羽撑着墙站起,深深一揖到地:“诸位大恩,史莱克没齿难忘。请先移步偏殿休息,一应所需,学院全力供给。”
众人相互搀扶着往外走,脚步虚浮却带着轻松——他们确实已筋疲力尽。
落在最后的“槐”低着头,黑发垂下来遮住半张脸,谁也没看见他眼底那一闪而逝的阴霾。
他藏在袖中的指甲掐进掌心,掐得指节发白。
幽魇花粉是他亲手撒的,剂量足以让霍雨浩的精神海在瞬间崩成齑粉;可那少年不仅没死,反而像被一把大火烧尽了杂草,留下一片干净的荒原。
计划失败了。
不仅失败,还让霍雨浩因祸得福,精神彻底好了。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这不科学啊?!
他感觉到耳垂后的金属箔在微微发烫,那是镜影司的质问与催促。
槐的喉结动了动,咽下满嘴苦涩,抬眼时,眸底闪过一抹幽紫的冷光。
“下一次,”他在心里默念,“下一次不会让你这么走运。”
可他也清楚,下一次,不会再有这么多人同时放松警惕。
宁糖糖把兜帽压得更低,几乎遮去半张脸,只剩苍白的唇和紧绷的下颌。
她伸手去扶宁则则时,才发现自己的指尖一直在发抖——那是魂力与情绪双重透支后的余震。宁则则整条右臂软绵绵地搭在她肩上,九宝琉璃塔缩成巴掌大,黯淡得几乎透明,像被抽干了光的琉璃盏。
“糖丫头……别抖。”
老人虚弱地笑,声音却轻得像枯叶,“我还没死,只是魂环抽空了,歇一晚就好。”
宁糖糖咬紧牙关,把呜咽咽回喉咙。她不敢开口,怕一开口就会泄露出哭腔,更怕泄露心底那层更深的恐惧——霍雨浩醒了,却什么都不记得,连她也不记得。
走廊幽长,石壁上的鲸油灯被方才的冲击震碎了大半,只剩零星的火苗在灯罩里摇晃。两人的影子投在墙上,一长一短,踉踉跄跄,如同随时会被黑暗吞噬。
宁糖糖的指甲陷进宁则则的衣袖,布料被抓出深深的褶痕。她怕自己一松手,就会忍不住掉头跑回治疗室,把易容撕掉,把身份喊破,扑到霍雨浩床边大哭。
“丫头,看路。”
宁则则忽然低声提醒。前方转角,两名史莱克监察队的学员正巡逻而来,黑袍上的银纹在火光里闪了一下。宁糖糖呼吸一滞,迅速垂下头,把脸埋进老人肩头的阴影里。脚步声擦身而过,她后背已是一层冷汗。
终于拐进使馆三楼的小厢房。门一关,黑暗与寂静同时落下。宁糖糖几乎是把宁则则半抱半扶到床沿,老人一沾枕头,便忍不住低低闷哼——那是过度使用第七魂环后的经脉灼痛。
“别动。”
宁糖糖声音哑得不像自己。她跪在床边,颤抖着从储物戒里取出九宝琉璃宗秘制的“回魂露”,拔开瓶塞,淡淡的青柠香立刻在房间里散开。瓶口倾斜,药液一滴一滴落在宁则则干裂的唇上,像一场无声的雨。
琉璃塔在老人掌心微微亮了亮,似在回应药力。宁糖糖却不敢停,她又摸出一块极北寒髓,用魂力碾成碎末,敷在宁则则的腕脉上降温。冰凉与刺痛同时袭来,老人轻轻抽了口气,反手按住她的手腕。
“够了,孩子。”
宁则则睁开眼,浑浊却温柔的眸光落在她脸上,“再折腾,我这把老骨头没事,你先垮了。”
宁糖糖这才发现,自己的手背被寒髓冻得通红,指节处还有方才掐出的月牙形血痕。
她低下头,眼泪终于砸在老人布满褶皱的手背上,滚烫。
“叔……他忘了我。”
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却像一把钝刀,把整颗心都割得血肉模糊。
宁则则长叹一声,用尽力气抬起手,摸了摸她的发顶。
“记忆可以慢慢找,人还在,就还有往后余生。”
老人顿了顿,声音低得近乎耳语,“可如果你现在就倒下,谁去陪他找那些丢掉的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