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帅府最近被这神神叨叨的事闹得，大帅都没心思来我这了~”
甄姨太的声音中带着一种刻意的慵懒，像一条滑腻的蛇钻进迟夫人的耳朵。
她完全不在意迟夫人显而易见的疏离与微蹙的秀眉，自然也没看见她眼下的青黑，以及眸中几乎要压抑不住的疲惫与厌烦。
她涂着鲜红丹蔻的手指轻轻捻起小几上的一块芙蓉糕，挑剔地打量了一下，才送入口中，随即又装模作样地拧起描画精致的眉，用手绢轻掩嘴角，嫌弃地念叨：
“妹妹啊，不是姐姐说你，你这小厨房的糕点，怕是也懈怠了。你说说，这整日闷在这院子里，好人也要闷出病来。”
她撑起下巴轻慢地望向迟夫人，虚伪的笑容挂在那张明艳的脸上，活像一条美人蛇，“不若陪姐姐去街上逛逛？听说祥瑞绸缎庄新到了一批苏杭的软缎，正好去瞧瞧，也散散心。”
迟夫人垂着眼睫，指尖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
甄姨太今日不寻常的热情，透着一股不同寻常的粘腻和算计。
只怕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迟夫人慢条斯理地抬起眼，勉强扯出一丝淡得几乎看不见的笑意：“姐姐好意，只是我今日有些倦怠，怕是扫了姐姐的兴。”
“哎哟，就是倦怠才更要出去走走！”甄姨太不由分说地起身，亲热地挽住她的胳膊，力道大得不容拒绝，“整日躺着越发没精神，听姐姐的，出去见见太阳，什么烦闷都散了。”
“周司机！”她扬声道，“备车，我和迟夫人要出去逛逛。”
命令下得又快又急，根本不给迟夫人再次推拒的机会。
周司机很快出现在门口，依旧是那副沉默恭谨的模样，微微躬身：“好的，甄姨太。”
他抬起眼的瞬间，目光极快地与迟夫人接触了一下，那里面有关切，有询问，更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
迟夫人几不可察地轻轻摇了摇头。
出行的阵仗依旧，黑色的福特轿车驶出帅府，周司机握着方向盘，从后视镜里，他能看到迟夫人微微侧头望着窗外的侧脸，淡漠得像一尊瓷偶。
街市的喧嚣扑面而来，比之帅府像是两个世界。
甄姨太显得兴致勃勃，不断指着车窗外的店铺说着闲话，一会儿要去看绸缎，一会儿要去看首饰。
迟夫人心不在焉地应付几句，更多的只有望向窗外凝重的目光。
周司机沉默地开着车，将车厢内两种截然不同的情绪隔绝在自己专注驾驶的世界之外。只有紧握方向盘的、指节微微泛白的手，泄露了他心底并非毫无波澜。
绸缎庄里流光溢彩，甄姨太如同蝴蝶穿花，兴致勃勃地挑选着布料，不时将鲜艳的绸缎往迟夫人身上比划。
她倒像是个贴心的好姐姐似的评价着“妹妹穿这个太素了”、“大帅当真不怜香惜玉”、“妹妹年轻，该穿得鲜亮些”。
迟夫人只是被动地应和着，目光掠过那些华丽的丝绸锦缎，却仿佛透过它们，看到了更遥远、更灰败的东西。
周司机守在店门外，靠在车边，点燃了一支烟，烟雾缭绕中，他的目光看似随意地扫过街面，却将迟夫人每一个细微的、忍耐的表情都收入眼底。
他看到她藏在宽大衣袖下、悄然握紧的拳；看到她应付甄姨太热情时的不耐；看到甄姨太拉着她试一件又一件衣裳，店员都忍不住感叹她们的亲昵时，流露出的一瞬厌恶。
他看着迟夫人穿着一身梨黄色的旗袍时，脑中不合时宜的想着：他的姑娘，真美啊……
而深陷“旋涡”中的迟夫人却一直都紧绷着神经，她不相信甄姨太今天什么都不做，她的举动太过反常，又颇有些强制性命令的意味，这让她怎么都放心不下。
她自己的安全，自然不会拱手交由他人，更何况……
迟夫人望向周司机的背影，心中却总觉得他与甄姨太之间的关系应当不止主仆那么简单。
她回想到平日里周司机对她的警惕；回想到他偶尔落在甄姨太身上探究的目光；回想到他们二人的眼神交汇，心中涌起的不只是猜忌还有一丝……毛骨悚然。
她想象不到，如果周司机和甄姨太是一伙的，她今后又该如何复仇、如何生活。
采购完毕，已是夕阳西斜。
甄姨太心满意足，大包小包地坐进车里，依旧喋喋不休地说着哪块料子做旗袍好看，哪块可以给大帅做件新式的马甲。
迟夫人靠在椅背上闭着眼，时不时地应答几句有的没的。
长长的睫毛在苍白的脸颊上投下淡淡的阴影，长时间的精神紧绷让她头脑发胀，仿佛一呼一吸都要耗尽她所有的力气。
车辆驶入一条相对僻静的街道，行人渐稀。
就在即将拐弯，驶回那条通往帅府森严大门的长街前，甄姨太忽然嚷着：“哎呦！瞧我这记性，房中的胭脂少了我都给忘了！周司机快停车！”
“姐姐这又是何必呢？”她睁开酸涩的眼，说话依旧轻声细语的，却在不知不觉中带了些刺，“帅府近在眼前，再者说，这胭脂何时买不都一样吗？”
“那哪成啊，今日出帅府就是要将这些个零散物件都买齐了才好，丢三落四的可不成，刘婆子做事麻利，很快就回来了，妹妹就当在外面多休息一会就是了。”
见她一再拒绝，迟夫人也没了办法，只好叫周司机在路边停下。甄姨太赶忙下车指使跟车的婆子快去快回，三人就这么尴尬又安静地站在路边。
那一刻，周遭似乎安静了下来。迟夫人或许是因为疲惫，或许是因为即将回到牢笼的绝望和麻木，心神有了一瞬间的松懈。
她无意识地望向围墙外，夕阳的余晖给冰冷的街道镀上了一层虚幻的金色，恍若幻境。
就是这一瞬间的松懈！
站在她身侧的甄姨太，眼中骤然掠过一丝极其隐秘的、淬毒般的寒光。她脸上依旧挂着笑，手臂却看似亲昵地、实则带着一股巧劲，猛地将迟夫人往那车来车往的街心一推！
“啊！”迟夫人猝不及防，被这股大力撞得一个趔趄，脚下高跟鞋一崴，整个人不受控制地朝着马路中央、那辆马车驶来的方向跌去！
眼前是惊马扬起的蹄子，耳边是车夫的惊呼和路人的尖叫，死亡的气息瞬间扼住了她的喉咙！
“夫人——！”
周司机目眦欲裂，身体先于理智反应，像一头扑向猎物的豹子，不顾一切地冲向那个即将被卷入车轮下的身影。
那一刻，什么任务，什么潜伏，什么身份，统统被抛到了九霄云外！他眼里只有那个单薄的、即将破碎的身影！
“嘀——！！！”
一声尖锐刺耳的汽车喇叭声，如同铁锥，狠狠扎进他的耳膜，伴随着轮胎摩擦地面的刺耳噪音，几乎将他的灵魂震出体外！
周司机猛地一个激灵，胸口传来一阵剧烈的绞痛和窒息感。他猛地一打方向盘，车身剧烈地晃动了一下，险险避开对面驶来的一辆黑色汽车。
那辆汽车不满地按着喇叭，随后又赶时间似的飞驰而去，周司机甚至能隐约听到车窗外气急败坏的骂声。
他急促地喘息着，眼前一片模糊的金星乱冒。待视野清晰，他发现自己双手死死握着方向盘，手背上青筋暴起，浑身已被冷汗浸透。
哪里有什么街市？
哪里有什么迟夫人？
这是去码头的路……
刚才那一切，不过是多年前旧事在脑海中的一次凶猛闪回。
可那惊险的一幕，甄姨太撞人时眼底一闪而过的狠毒，还有迟夫人跌落时看向他的、那双骤然睁大的、带着惊愕与一丝了然的眼眸，以及他自己那声绝望的呐喊……一切都清晰得如同昨日。
缓缓将车停靠在路边，周司机将额头抵在冰冷的方向盘上，大口地喘着气，试图平复那几乎要跳出胸腔的心脏。
那一次，他终究是快了一步，在千钧一发之际拉住了她。
两人滚倒在路边，她只是手肘擦伤，而他护着她的手臂，被粗糙的地面磨得血肉模糊。
甄姨太当时吓得花容失色，连声道歉，说是意外。
可他和迟夫人都心知肚明，那都是拙劣的借口。
最终的结果呢？
不过又是一场生离死别，只是这次被阎王记下了名。
他只能眼睁睁看着，看着她为了保全他——或许也是为了彻底解脱——将所有的“罪责”揽到自己身上，看着她饮下那杯毒酒，看着她在他怀里，气息一点点微弱。
最后用尽最后力气，对他说的那句话。
“去过自由的生活，平凡的生活。”
她的声音很轻，像羽毛拂过，却比任何诅咒都更沉重地压在了他的心上。
她让他活着，活着承受这无尽的煎熬，活着记住这一切。
可是，看这个世界？
他看到了什么？
他借着凯大帅毒发身亡的混乱，假死离开了芒城，离开了那个充满血腥和阴谋的漩涡。
他去看高耸入云的摩天大楼，看川流不息的汽车，看金发碧眼的异邦人。
他去看博物馆里那些他看不懂的油画和雕塑，去听音乐厅里那些他觉得嘈杂的交响乐。
他坐上电车，从城市的这一头坐到另一头，看着窗外飞速掠过的、与他前半生截然不同的风景。
每当有人问他为什么而游历世界，他都会沉默地握紧放在胸口的那块平安扣玉饰，然后轻声念着：“我的爱人，她想要看到这个世界……”
可是，这一切繁华、新奇、充满活力的景象，落入他的眼中，却都像是隔着一层毛玻璃，模糊不清，无法真正抵达内心。
他看到的是风景，想到的却是：
“如果她在，会怎么评价这栋奇怪的建筑？”
“看到这幅画，她会想到什么？”
“这段拗口的我叫不出名字的音乐，她会喜欢吗？”
“这里的夜晚，比芒城亮多了，她会不会觉得刺眼？”
世界很大，很精彩，可他只是一个孤独的看客，一个带着沉重记忆的流浪者。
她的影子无处不在，寄生在他的每一次呼吸，每一个梦境里。
只有在午夜梦回时，那被刻意尘封的记忆才变得无比清晰。
有时是初进帅府时，她坐在车后座，眼神空洞望着窗外的侧影；有时是月下梅树旁，她指尖冰凉的触感；有时是她倚靠在床边看书是放松的神情；有时是吻她时，眼角那颗滑落的泪珠……
而最多的，永远是最后那一刻。
不是血淋淋的场面，她依旧面容温柔而恬静，甚至整理好了衣衫，头发一丝不苟。
她就那样平静地看着他，眼神清澈得像秋天的湖水，没有怨恨，没有不甘，只有一种彻底的、令人心慌的释然。
然后，她缓缓倒下，像一片终于脱离枝头的秋叶。他冲过去抱住她，她的身体轻得可怕，温度一点点流逝，任他如何呼喊，如何收紧手臂，都无法挽留。
每一次，他都会在那种彻骨的冰冷和无力感中惊醒，浑身冷汗，心脏抽搐着疼痛，在寂静的深夜里，徒劳地张大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他有时甚至会梦到那个孩子出生，他们离开了芒城，安置在一个安静的角落过着平凡的日子。
孩子的样貌他看不真切，但是他总是幻想着迟夫人脸上幸福又轻松的神情，他低头逗弄着襁褓中的婴儿，乐此不疲地摩挲着她微凉的指尖。
再睁眼时，却只看到眼前一片漆黑的虚无。
他伸出手，床边空空如也，只有窗外冰冷的月光洒在地板上……
“看看这个世界……”他低声重复着这句话，声音沙哑得如同破旧的风箱。
可他看到的每一处风景，最终都化作了梦魇里她倒下的背景板。
这漫长的余生，不是恩赐，而是另一种形式的、缓慢的凌迟。
码头上人影憧憧，苦力的号子声、轮船的汽笛声、小贩的叫卖声混杂在一起，充满了粗糙的生命力。
可这一切，都与他无关。
他只是一个寄生在往事里的幽魂，背负着无法赎清的罪孽，替一个早已逝去的人，看着这个她再也无法触摸的、冰冷的人间。
发动汽车，他继续朝着码头驶去。
爱人的任务还没有完成，这种名为“活着”的状态还要继续……
他成了她意志的寄生体，背负着她的遗愿，行走在陌生的土地上。
他知道，无论走到哪里，无论过去多少年，他都无法真正离开那个冬天、离开那座蚕食她的帅府。
他活着，本身就是一座移动的、为她守墓的碑。
——
作者OK，最终章完结！接下来我们将直接进入原创剧本杀环节！
作者ooc先预警一下昂！请大家降低期待值，我们明天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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