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学徒
刘伟是刘家店刘老汉的儿子。刘家店离镇上大约有七八里路,这个村子有六七十户人家,其中大都是佃户。村外稀稀的几棵秃了头的白杨树和几株干瘪瘪的老枣条;村北边有一道枯竭了的细沙河;村内都是些草房茅舍,低墙矮房。当夏季赤日当空之际,炎热的太阳晒得全村如同一个大火炉;但当冬季北风骤起之时,则全村又变成一个沙尘蔽日,冰冷酷寒的世界。刘老汉的家是在靠村西头的一个狭窄小胡同里。他有用土坯砌成的三间北房,和两间柴棚;另外有五六亩旱沙地。刘老汉老夫妻俩都已经五十多岁了,只有两个儿子:大儿子叫刘海,出外当兵,四五年没音信了;二儿子刘伟十六岁,到运城茶店学徒。
十六岁的刘伟很俊秀,欢眉大眼,唇红齿白,很聪明伶俐,平时沉静寡言,不好多说话。他七八岁上就帮助他爹娘下地干活,因为家贫,到十岁上才上小学读书。他很用功,每逢考试总出不了前三名。十四岁上又考入了本村的高级小学。他平时,和自己一样的穷孩子特别要好,说得来,玩得来。但对那些地主老财家的仗势欺人的孩子却看不上眼。他又好打抱不平,如果看见地主老财家的孩子仗着有财有势欺侮穷人家的孩子,他就出来说话,假如对方不服,他就和穷孩子们联合起来把他打个臭死。有一次在野外遇见东村王村正的儿子正欺侮刘家店村一个穷孩子,他就跑上去打了个抱不平。后来王村正找上门来,刘老汉赔了许多小心,说了许多好话,又送了一些财礼,才算罢了。刘伟自然也受到了他爹娘的责罚。但他却不怕,仍然去找王村正的儿子算帐,要他送还财礼,直到王村正的儿子从家里偷出些东西还了他才算完。刘伟就是这样一个性情倔强不畏强暴的孩子。
那么刘老汉为什么要送他的儿子刘伟到盐店当学徒呢?原来刘老汉租了人家五六亩地,除了完租纳税之外就所剩无几了,一家人的生活无法维持,只好借债。加上刘老汉终年起早贪黑,风里雨里,在地里劳动,把身子折磨坏了,不是今腰疼,就是明个腿疼,还时常咳嗽痰喘。这样一来,每年总要吃几十剂药才能对付过去。而这些请医服药也得靠借债来支付。因此刘伟在高小毕业后就不能再上学了。运城茶店既是放高利贷的老字号,刘老汉就把它当成了个借债的靠山,每年光是利息就要付三四十块可是,年复一年,刘老汉连这份利息都还不起了。但茶店的乔掌柜却不肯让步,紧逼着刘老汉立刻还清,刘老汉跟乔掌柜的说情,把刚从高小毕了业的二儿子刘伟送来用身子骨顶帐。乔掌柜开始不肯应允,他说:“一个年轻小伙子,每年吃的要比他干的还多,这样我得赔帐。"后来,这事让乔掌柜的老婆知道了,把乔掌柜叫到跟前骂了一顿,说:“你这老东西,不知道老娘要生孩子?过去生的两个,都没成人,那还不是叫咱家那个该死的丧门星小毛丫头子给克死了。这回生下孩子来,算卦先生说:非得找个外乡的男人抱到一生日才能成人。”
乔掌柜的老婆又说:“如果在外边专门找个男人来家抱孩子,每月咋还不得给人家七元八元的,现在刘老汉的儿子只吃饭不挣钱,既当学徒干铺子里的活儿,又帮我抱抱孩子,岂不一举两得?你这老不会算帐的东西!"乔掌柜被老婆这一顿骂慑服了。佩服她深谋远见,这才肯答应下来。并且说定,刘伟进门是既当学徒,又得伺候孩子,每年只顶利息十五块钱。临去茶店之前刘老汉拉着刘伟的手,嘱咐着说:“孩子,咱们家里穷,欠了茶店的债,单凭你爹这个病身子在土里刨食,一年到头也没多大个出项,咱们还不起人家的本钱,尚还可缓,可是这利钱不还,人家是不答应的,到那时候。人家就要拿咱家的地了。咱家只有这六七亩薄地了,这里边五亩好一点的地都押给运城茶店了。如果到年底欠下利息,茶店就会拿走了咱这五亩好地,那咱们明年全家就要饿死了!你爹也愿意你多念几年书,将来好有个出头之日,可是谁叫咱们家里穷呢!你就替爹多受些苦吧!等你爹再折腾几年,把债还清,或者你大哥在外边发了财,给咱们捎几元回来,那时你就可以回家来了。”
刘伟站在刘老汉面前,听着父亲的嘱咐,他虽然心里很难受,但他却赶忙擦掉眼泪。他想该咋着就咋着,哭有什么用,没出息的孩子才哭呢。他娘给他收拾着行李,把一件重新拆洗过的粗布棉被,和一条爷爷和爹铺了两代的旧毡条,用一条猪毛绳子捆起来。另外又给他包上了一身补了补钉的旧布裤褂。他娘把他送出门口,掩着脸哭了起来。刘老汉在旁边强抑着痛苦的心情,劝解着说:“别哭了,你哭,孩子更难受。我去送他,你放心回家去看门吧!”刘伟提起了包袱,回头望着他娘,说:“娘,你回家去吧,不用老是惦记着我,我这么大了你还有什么不放心的。过两天我抽空子回家来看看你。”刘老汉把儿子的一卷小行李背在肩上,摆了摆手对刘伟说:“走吧,走吧,不要再说了。”于是,刘老汉在前,刘伟跟在后边,父子两个奔向镇上的大路上走去。七八里的路程是不值得什么走的,工夫不大就到了镇上。刘老汉领着刘伟,走到运城茶店门口,从开着门面的门口走进去。站柜台的伙计大壮和刘老汉打着招呼,并把他们爷俩领进了柜房。
乔掌柜正坐在太师椅上,手托着光亮的水烟袋,噗哧噗哧地吸水烟。刘老汉满面带笑地走到乔四掌柜面前,恭恭敬敬地说:“四掌柜你好哇!我把刘伟带来了。”刘老汉一边说着一边指点刘伟给乔四掌柜行礼。刘伟拘拘谨谨地向乔四掌柜鞠了一躬。
乔掌柜那双红肉泡儿眼皮略睁了睁,把一只瘦皮包着骨头的屁股略欠了欠,张开了两片又薄又敞的嘴唇,慢声细气地说:“你们爷俩也好哇,坐下吃茶吧。”刘老汉连忙回答说:“谢谢掌柜,我们不渴。”说着,就坐在一条板凳头上。刘伟在一旁直橛橛地站着。刘老汉赶紧冲着刘伟使了个眼色,看了看乔掌柜,又看了看刘伟,同时又把嘴冲着摆在茶儿上的茶壶努了努。刘伟一看他爹这个神气,知道是叫他给乔掌柜倒茶喝,于是,他就走到茶几近前,伸右手端起茶壶,随后左手又从茶盘子上拿起一只茶碗,走到乔四掌柜跟前,把茶壶嘴对准茶碗,满满斟上了一大杯茶,放到乔四掌柜身旁的八仙桌上。
乔掌柜看了看茶碗,又看了看刘伟,眼睛眨了两眨,扭过头对刘老汉说:“刘老汉,你这孩子机灵倒是机灵,可是还欠教育。这也难怪,你们一个穷庄稼主子,可见过什么世面。就按这碗茶说吧,哪能倒这样满,只能倒八分碗,倒茶的时候要把身子背过去,不能面冲着我。
刘老汉没等他说完,赶紧站起来小心翼翼地说:掌柜说的对,我们庄稼人哪里吃过茶,渴了舀一大碗凉水一喝就算了。我活了这半辈子了,家里就连一个茶壶都没买过。刘伟是个不懂事的孩子,当然更不会斟茶倒水的了。今后还请掌柜多管教。”乔掌柜把水烟袋放在桌子上,用手巾擦了擦嘴巴,把头点了两点,好象是很满意刘老汉的回答。刘老汉看了看乔掌柜,又看了看刘伟,心里好象要说点什么,但又不知说点什么好。乔掌柜这时也把那双红泡儿眼皮闭起来,一句话也不说了,象是养神,又象是在想什么事情。柜房里的空气既寂静又沉闷。刘伟把身子靠在一张桌子角上站着,心情十分抑郁,他对乔掌柜这个傲慢架子心中很讨厌,很不痛快,但又不能不暂时低头,因此胸口上就象填了一块铅一样,觉着连呼吸都感到困难。这样的沉闷空气延续了四五分钟,还是刘老汉开口才把这可怕的寂静冲破了。刘老汉站起来低声地说:“掌柜你坐着吧,我要走了。”这时,乔掌柜才慢慢地睁开眼皮,把那片薄嘴唇张了张说:“吃了饭再走吧。”刘老汉知道这是一句客气话,连忙回答说:“不了,还要赶回去干活呢。”乔掌柜又略抬了抬屁股,说:“不送了。”刘老汉蹑着脚跟,从茶店的柜房走出来。刘伟跟在他的身后送他到大门外。刘老汉回过头来对儿子说:“伟儿,你回去吧,过几天我赶集来看你。”同时又嘱咐刘伟,说:“在这里比不得在家里,你要好好地伺候掌柜,不要叫掌柜的挑了眼,一早一晚的注意自己的身子骨儿,不要冻着凉着的。刘老汉又嘱咐了些别的话,才离开刘伟回家去了。刘伟回到茶店的柜房里。
乔掌柜仍坐在那张太师椅上吸着水烟。刘伟见了乔掌柜,心里便觉得堵闷,他不愉快地靠在放茶壶的小条桌旁站着,脸上显出不高兴的颜色。乔掌柜把那双眼皮睁大了,用既凶狠而又狡猾的眼神盯着刘伟问道:“你爹临走时嘱咐了你些什么?”
刘伟一听不知他为什么要问这个,而且看他那股凶劲,心中就更觉得他可憎可恨,但又不能不回答,可是用什么话回答呢?他低着头盘算着没有立刻回话。
乔掌柜见他没有回话,心里愤怒了,脸皮马上绷的紧紧的,把眼皮睁的又圆又大,张开嘴唇,提高嗓门说:你没听见吗?我问你,你爹临走嘱咐了些什么?”
刘伟心就直截了当地冲着乔掌柜大声说:
“我爹嘱咐我要好好的伺候你,没说别的。”乔掌柜听了这话才消了气,随即对刘伟说:“这就对了。你爹说的对,你要好好地干,不能偷懒。你心里要明白点,你是顶帐来的!”
刘伟一听“顶账”两个字,不由地打了一个寒噤。他想:顶账就是把身子押给他了,把身子押给他,就失去了自由,看乔掌柜这个凶劲,以后说不定要受多少气呢!见乔掌柜叫他到厨房去,他才忍住气,离开柜房,向热气腾腾的厨房走去。
厨房是个大单间屋,一条土炕几乎占了半间屋,这就是厨师傅老李卧室。在另外半间屋里,置放了些做饭用的炊具。现在,老李正在用笼屉蒸着馒头,从笼履上冒着白茫茫热腾腾的蒸汽。刘伟一走进厨房,就向正在揉着馒头筋的老李点了点头,叫了一声李师傅。老李赶紧用围裙擦了擦手上的面,上前拉住了刘伟的手,笑着说:
“你是新来的学徒吗?叫什么名字啊?”刘伟回答说:“我叫刘伟。”
老李说着就拉过一个小凳来让刘伟坐下。刘伟仔细地看了看老李的面貌。只见那老李是中等身材,四十开外的年纪,四方大脸,浓黑的眉毛,细长的眼睛,头上有些白发,额上已有了层层迭迭的皱纹。又看到他身上穿着一件深蓝色的布夹袄,腰上系着一条白布围裙。看样子他是一个饱经风霜、淳朴忠厚、性情爽朗、说话直率的人。老李提起灶旁的开水壶,给刘伟倒上了一杯白开水。他对刘伟说:“喝吧,这屋子归我管,在这屋就和在家里一样。你刚来,有什么为难的事就来和我商量,我可以帮你的忙。”
刘伟听了,心中着实感到亲切,比起刚才乔掌柜那种凶恶的神气,严厉的语言,真有寒霜和暖日之别。
吃晌午饭的时候,饭菜摆在柜房的八仙桌上。乔掌柜坐在正面的上座,刘伟从厨房一趟一趟地给他们端饭端菜。乔掌柜他们吃完饭之后,刘伟才和老李把剩饭剩菜端回厨房去热一下,在厨房里吃。有一天,刘伟从厨房里端出来一锅面汤,倒进水缸里。这又把乔掌柜气火了,他把刘伟揪到柜房里,指着刘伟的鼻子,说:“你又糟蹋了十几斤好东西,这些面汤里有面又有盐,怎能倒进泔水缸里?常言说得好,面酱面酱,有汤有酱,酱缸里不倒面汤,一辈子发财不旺’。我若不发财,你在我柜上等着喝西北风!…”总而言之,刘伟的一举一动,都不合乔四掌柜的心意,成天价打骂,不给个好脸色看。
就这样,刘伟从进茶店那天起,到腊月二十三,苦苦熬了三个来月。这天老李把几个菜送完之后,就赶紧到院子里去把刘伟拉进厨房里,让他坐下来,说说刚才为什么挨了乔掌柜一顿苦打。刘伟擦乾了眼泪,怒气填胸地把方才挨打的经过说了一遍。老李听了之后,怒冲冲地骂道:“哼哼!他们都是些披着人皮的畜牲!别看他们有几件皮披在身上象个人,其实是一肚子男盗女娼,没羞没耻!”
刘伟坐在一旁,气忿的一面听着老李咒骂乔四掌柜他们,一面心里思忖着,这事肯定没完,刘伟越思越想越难过,不由地又想和乔掌柜拼一下。老李阻止他说:“老弟,不要毛躁,暂且忍耐一点儿,人总有个苦尽甜来的日子,事情也总会有个完结。我看现在他也吃不了你,你就沉住点气,看他下一着儿怎么样。他要再敢打你,我就出头替你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