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苏南白石潭太仆寺卿贺家的第三子，御医院正张家的外甥孙。
记忆中，母亲总在寅时碾药，青石盏的声响撞碎满庭寂静，她削薄的肩颈被烛火扯得支离，像药圃那株被寒风揉皱的忍冬藤。
这样寻常的日子，因父亲新纳的芸姨娘的到来打破。
那天蝉鸣声中，芸小娘跪在回廊下哀泣，哭着求母亲为她保胎，罗裙浸透了晨露，腕间玛瑙珠串与母亲的翡翠镯子隔窗相映——
一个鲜红如初凝的血珠，一个苍翠似陈年的苔痕。
我在屋内学习药理，杂乱的哭声扰的我不禁皱眉。
"这剂四物汤最是温和。"母亲将药盅推至雕花药格，手指轻触窗棂上的陈年药渍，"若嫌苦，可添一匙荔枝蜜。"她嘴角噙着笑，温声继续教导，对窗外的声响恍若未闻。
哭声愈发凄厉，我注释着母亲眼尾的细纹，那蜷着几分枯槁的慈悲和沉寂让我心生恍惚。
又想起不久前嫡亲妹妹的不幸离世，我冷了冷神色，随即吩咐家仆把外边的人带走，屋内这才恢复了清净。
三更梆子响时，西厢房传来瓷盏碎裂的声音。
父亲衣衫不整地冲进药庐，手中攥着带腥气的玛瑙手串，质问母亲："芸娘小产了！毒妇！你为何见死不救，还在珠链中填掺了藏红花！"他眼底的血丝狰狞如蛛网。
这样细致的女儿家物件都能被他发现端倪，却偏偏选择性忽视母亲袖口磨破的银线缠枝纹——那衣裳还是为贺贵妃诊喜脉时御赐的，如今已穿了整整十载。
我在一旁护着母亲，以免她被情绪不稳定的父亲所伤，却见母亲慢条斯理的拨亮烛芯，火光舔舐过案头《妇科圣济录》的残页："老爷可还记得，前日里，你称赞芸小娘腕上的红痣生得俏丽？"
书页间滑落的当票被蜡油浸透，露出"永庆当"印鉴和芸小娘购置朱砂以及脉象的记录，墨迹犹新。
那落掉的孩儿是她进门前就怀上的，远在与父亲认识之前。
窗棂外夜枭的啼叫划破夜空，父亲愤怒地将带来的手链砸在台鉴上，惊醒了隔壁厢房中刚满月的弘文。
我连忙跑去抱起襁褓中的孩儿，折返时见母亲替父亲系上襟前玉扣，指尖掠过他新生的华发，"贺家这棵树…总要有人修枝腐枝。"
她声音轻得像在哄弘文入睡，"只是刀斧加身之痛，老爷您...从来不愿相信。"
月光漫过药圃里新栽的蛇床子，在夜风里颤如泪滴。母亲的侧影与记忆中的样子重叠——那时他们琴瑟和鸣，母亲尚能用木簪绾起满头青丝，在父亲赞她贤惠时，往他固本的汤药里多放一钱甘草。
而非现下父亲离去，徒留母亲难以掩饰的恨意和脸颊上浮现的血道子，一切都格外突兀。
我静静退至槅扇后，呆呆的望向窗台外青石地砖缝里挣扎的紫色花蕊，透白的骨瓣交映着天光，恍若菩萨低眉。
—— 廿载春秋 无人同游 只得“向来寻常”堪回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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