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出宫门外看花灯的路上,宫远徵和宫朗角并肩走着,一路无话。
宫朗角嘴里哼着小曲,能外出玩耍让他的心情很好。宫远徵虽不说话,但目光却有意无意地落在宫朗角腰间的短刀上,就在那目光不知道第几次扫过时,宫朗角突然开口了。
“远徵弟弟很喜欢这把刀?”宫朗角将腰间的短刀取下来,十分随意地递给他。
宫远徵接过短刀,抽刀出鞘。他对这把刀太熟悉了,毕竟上一世这把刀曾属于自己,他甚至闭着眼睛都能回忆出刀身上的每一条纹理。
“是把好刀。”宫远徵收了刀递还给宫朗角。
“这是小时候哥哥教我练武时送给我的,但现在我也用不上了。”宫朗角笑着对宫远徵说道。宫门内除了宫尚角,宫朗角的武功最高,他如今也有自己专用的刀,“远徵弟弟要是喜欢可以拿走。”
宫远徵的指尖在刀鞘上缓缓摩挲了一下,笑着摇了摇头,还是把刀还了回去。
如果不是哥哥送的,那这把短刀就只是一把普通的刀,没有任何意义。
宫朗角性子直爽,为人豪气仗义,颇有些侠义精神。他跟所有人相处都非常融洽,出去和人玩耍一回,身外之物总能送出去个七七八八。
这一世也正是由于他的存在,角宫与商宫和羽宫的关系一直没有出现僵持和冲突。
“子羽!”宫朗角眼尖地看到了远处的宫子羽,一边叫着一边奋力挥手。他与宫子羽同岁,平时走得比旁人更近些。
“姐姐今日甚美。”宫朗角笑着夸赞宫子羽身边的宫紫商,几个人嘻嘻哈哈地闹作一团。
宫远徵不尴不尬地站在一旁,他不太适应和宫子羽那样融洽地相处。
“怎么把远徵弟弟也拐出来了?”宫紫商伸出手拨了拨宫远徵发梢的银铃铛,嗔笑道,“远徵弟弟怎么也不叫姐姐?”
“姐姐,子羽哥。”宫远徵低着头,飞快地向两人拱手行礼。
“呀咦,真可爱。”宫紫商摸了摸他的脸颊。
四个人在热闹的街市中打闹穿梭,渐渐地,宫远徵也被快乐的氛围所感染,同他们一起嬉笑起来。他一会儿和宫子羽斗嘴,一会儿又帮着宫紫商套路金繁。
几个人跑累了,拽着金繁一起坐在路边,一人抱着一张宫朗角买来的饼啃着。
无忧无虑的快乐与闲适跨越了两世的时间,终于奔腾进宫远徵的心房,带着他的心脏剧烈地跳动起来。
宫远徵暗暗发誓,他一定要消灭无锋。
只不过这一次,他不再仅仅是为了哥哥宫尚角,更重要的是,他是发自内心地想要守护宫门里每个人在这一刻最纯粹的快乐。
远处传来一声巨响,五彩绚烂的烟花在天空中绽放开来,周围的人们欢呼起来,脸上洋溢着笑容。
五个少年被热闹的人群推挤着,宫朗角一挥手提议去最气派的那家酒楼的屋顶上看烟花。宫远徵提议比一比谁跑得快,最晚到的人要出钱买酒。
最后,酒是宫子羽买的。金繁拉着宫紫商一路狂奔,宫朗角和宫远徵的轻功不分上下,只有宫子羽这个平日游手好闲的纨绔少爷,远远落在众人之后。
爬上高高的酒楼屋顶,旧尘山谷里的灯火仿佛一幅画卷在眼前展开,天空里朵朵烟花灿烂缤纷、光彩耀目,甚至将远处宫门的山峦轮廓也照亮了几分。
宫远徵喝了一口酒,不由得感叹道:“要是尚角哥哥也在就更好了。”
“看来远徵弟弟心里只有尚角哥哥呢,”宫朗角啧啧两声,打趣道,“要我看啊,他才是我哥的亲弟弟。”
宫远徵顿时一窘,脸上浮现出薄红。
“尚角哥哥好像对谁都挺好的。”宫子羽不以为然道。
“那你是不知道我哥有多偏心远徵弟弟,”宫朗角瞬间来了劲,忿忿地放下酒壶开始讲故事,“小时候有一年上元节,我们出来看烟花,我俩个子都小,被人群挡得看不到,但我哥只抱远徵起来看烟花,完全不管我。”
宫紫商听闻哈哈大笑起来。
“没有的事。”宫远徵耳根微红。
“什么没有?”宫朗角激动地拍了宫远徵的肩膀一下,控诉道,“你难道忘了吗?当时我哥可是就差把你扛在肩膀上了!”
“不记得了。”宫远徵坚持嘴硬。
他当然不会忘,那时他还处在对宫尚角患得患失的阶段,每天都在担心哥哥有了朗弟弟就不再需要自己了,那时候他连说话做事都总是怯怯的。
泠夫人答应带宫朗角去看烟花,宫尚角知道后专门来徵宫接宫远徵一起去。
烟花绽放起来的时候,所有人都在抬头看天,只有宫远徵低着头心猿意马。
烟花没什么新奇之处,上一世他已看过无数次,如今他所在乎的只有哥哥一人,只要能和哥哥在一起,做什么都是好的。
“远徵弟弟怎么了?”宫尚角摸了摸他的头,另一旁的宫朗角激动得都快要跳起来了,而宫远徵连头都没抬一下。
“是不是看不到?”不等宫远徵开口,宫尚角就把他抱了起来。
宫远徵坐在宫尚角的臂弯里,两人的脸离得很近,他能看到哥哥浓密纤长的眼睫,直挺的鼻子,薄薄的嘴唇。
似乎察觉到了宫远徵的目光,宫尚角抬眼看向他,于是宫远徵又看到了哥哥的眼睛,双瞳剪水,浓黑如墨,烟花映照在他的眼睛里,比映在天空中还要绚烂。
“烟花好看吗?”宫尚角笑着问,眼睛弯了弯。
宫远徵怔怔地盯着宫尚角的眼睛:“好看。”
这是他见过的最好看的烟花。
后来在回家的马车上,宫朗角趴在泠夫人腿上哭着控诉哥哥不抱他起来看烟花,而宫远徵则缩在车厢的角落里不敢说话。
“远徵弟弟才多大,个子也没你高。”宫尚角安慰他。
“可我也想在高处看烟花。”宫朗角并不关心宫尚角抱谁,他只是生气自己没能看到烟花的全貌。
“你把轻功练好了,以后上屋顶去看,肯定够高。”宫尚角无视宫朗角的撒娇,反而借此机会督促他好好练武。
宫朗角哭得更厉害了。
直到进了宫门,宫朗角仍旧抽噎不止。宫尚角和泠夫人说着话走在前面,宫远徵和他走在后面。
宫远徵心里过意不去,小声安慰他:“尚角哥哥还是很在乎你的。”
“他只会在乎我有没有好好练功!”
“不会的。”宫远徵伸手捋了捋宫朗角的后背。他没有哄人的经验,搜肠刮肚才想出来一句安慰人的话:“尚角哥哥也很在乎你是否能健康平安地长大,你留下生活痕迹的龙灯他一直珍惜地收藏着。”
“什么龙灯?”宫朗角疑惑不解。
宫远徵猛地发现自己说漏了嘴,可惜他舌头打结,只好硬着头皮道:“就是举个例子,我想说的是尚角哥哥其实很珍惜你。”
“你说我小时候上元节买的那只龙灯?”宫朗角自己想了起来,但表情依然显得很迷茫,“前几年角宫清扫时就扔掉了啊。哥哥不喜欢无实用的浮华之物,这些年能被他仔细珍藏的东西,就只有你之前送给他的月桂花枝。”
前尘往事如一场旧梦,那些曾经困扰刺痛着宫远徵的东西,竟有机会让他得见另一种因果。
宫远徵捂住乱跳的心口,感到内心正在卑劣地窃喜着。
暗夜的天幕里飘起无数盏孔明灯,苍穹被点缀得很美,它们载着众生美好的夙愿飘向远方。
五个人坐在房顶上,一边聊天一边喝酒。冬末夜晚的风把酒气吹散,几个人不知不觉便喝多了,最后横七竖八地倒在街头,还是被宫门的玉侍给捡回去的。
为此几个人在酒醒后集体被长老们在祠堂里罚跪了半个时辰。
“宫朗角、宫子羽、宫远徵,你们三个人还未成年就如此饮酒无度,每人罚抄三遍宫规。”
而宫子羽回羽宫后又被执刃揍了一顿,喜提五人中最惨下场。
宫子羽和宫朗角抄没抄家规宫远徵不知道,反正他没抄。
宫远徵很忙,制毒之余他还要跑去商宫和宫紫商一起研制暗器,同时每日的练功也不能落下。
等宫尚角回来之后,长老们向他告了宫朗角和宫远徵的状,告状的时候还把他俩也叫了过去。
宫朗角把抄了三遍的宫门宫规交给长老们,而宫远徵则两手空空。
“哥……”宫远徵小声对着宫尚角叫了一声,再次低下头。
宫尚角冲长老们拱手道:“远徵弟弟年纪还小,难免贪玩,做事不知深浅,长老们就饶他这一次,我回去一定仔细教育他。”
宫朗角在一旁看得目瞪口呆,他咋从来不知道叫哥有这么好使?
合着全宫门就他一个实心眼子呗。
最可气的是宫子羽也没有抄!他的这个哥哥真就有和没有都一样!
什么恪守成规,什么严于律已,什么精进不休,原来都是双重标准罢了。
知道了真相后的宫朗角哭唧唧。
宫朗角的一身武功是宫尚角手把手教的,宫尚角对他要求十分严苛,逼着他不断努力进步。宫尚角对他说,角宫担负宫门重任,要强大到令人畏惧,要面对无锋时依旧勇往无前。
宫尚角对自己这个弟弟寄予厚望,望他成材成器。
与之相对的是,宫尚角不肯教宫远徵武功,哪怕宫远徵提出请求,他也总是避重就轻,只肯教一些护身的简单拳脚。
上元节后,宫朗角向宫尚角汇报被罚跪祠堂的原委。宫尚角时不时应一两句,似乎并不责怪他因醉酒被长老惩罚,反而对他们几人过节的玩乐活动更感兴趣,偶尔还会顺着宫朗角的话头主动发问。
后来话题不知怎的就转到了宫远徵,宫朗角说宫远徵对他的那把短刀很感兴趣。他只以为宫远徵对那把短刀的喜爱是出于想要习武的心,于是便也想着帮宫远徵争取一下,劝一劝宫尚角。
“哥,我一直有个疑问,你为什么不教宫远徵武功?”
宫尚角的回复自是无懈可击:“如果还需要倚仗徵宫出面和无锋交手,那我们角宫可谓是无能至极了。”
然而宫朗角今日打定了主意要替宫远徵争取机会,听闻此言并不退缩,反倒步步紧逼:“远徵弟弟若是一直待在宫门之中,如此自然是没有问题的。可若是有一天他想要出到宫门之外,看看外面的天地呢?那时候要怎么办?他没有武功护身,难道哥能时时相伴左右,寸步不离地保护着他吗?”
在宫朗角看不到的衣袖之下,宫尚角暗暗攥紧了拳头。
“你又如何能料定远徵弟弟一定想要离开宫门?是他同你说的吗?”宫尚角的语气听上去竟有些发冷。
“他没有和我说过,但我认为……”
“宫门又有何不好?有何待不得的?”宫尚角直接抛回两个问句,生生打断了宫朗角的话,“待我将无锋彻底肃清,届时再出宫门也并非不能游览外面的世界,就非要趁着江湖纷乱之时才能看得明白吗?”
被宫尚角这么一番连声质问,宫朗角缓缓低下头,彻底蔫了。他不知自己哪句话说得不对,竟平白惹出了宫尚角的怒气。
在宫朗角离开之后,宫尚角在屋中来回踱步了半晌,心事重重地向徵宫走去。
其实不教宫远徵武功这件事也曾被宫尚角在心中反复思量过很多次,他有时会自问这样的决定是否太过自私,然而更多的时候,他心中都会有另一个声音坚定地告诉他这是正确的决定。
宫尚角没想到的是,他刚进徵宫就正巧碰到宫远徵在庭院中练武。他静静看了片刻,发现那一招一式中皆有自己的影子,就仿佛是他亲自一点一滴耐心教过一样。
宫远徵舞刀极为专注,直到一套功法彻底练完,转身时才注意到在庭院不远处的地方站着满脸震惊的宫尚角。
他心里一抖,忽然就慌了神。
宫远徵差点就率先开口解释自己是因偷偷观摩宫尚角练功才学得了这些功法。
但这是一个蹩脚又漏洞百出的解释,他的刀法与身法与宫尚角别无二致,其中许多关窍除非宫尚角亲自传授,光是靠偷学是无法做到的。
因为这些都是上一世十年几千个日夜宫尚角握着他的手一点点教出来的。其中很多关窍恐怕就连宫朗角都做不到,他一个没有学过的人又是如何做到的。
宫远徵不知道宫尚角会不会因此怀疑自己,因为这件事连他自己都无法给出解释。
可是宫尚角只是走过来,将腰间惯用的长刀拔出来递给宫远徵:“来比试一下。”
宫远徵手握兵刃,宫尚角赤手空拳,宫远徵知道自己打不过。
但比起输,他更害怕被宫尚角怀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