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今日之事……”端坐在高台的雪长老垂眸将殿内众人尽收眼中,江湖无人不忌惮的宫尚角威重如山,一向戒慎自持,如今却承认下自己对宫规戒律的僭越,屈膝俯首而跪,看着让人心生不忍。
“与远徵弟弟无关,”宫尚角的声音朗朗,“我一人愿接受所有的责罚。”
“泄露后山机密罚禁足三月,跪祠堂七日,誊抄宫规十遍,你可知晓?”
“我知道。”
他分明是最重视宫门规矩之人,尺度戒规在他心中如高悬的明镜,时时以其关照自身言行。
宫门的规矩是宫尚角心中最巍峨的无尚法度,他敬重,亦遵从,然而他恪守维护的制度如今却成了鞭笞他的戒条,带给他累累的伤痕和屈辱。
用宫规罚宫尚角,这是对他最大的折辱,宫唤羽面上带着笑,一定要逼迫宫尚角彻底失去与他争夺执刃之位的可能他才放心。
纵使他是最名正言顺的少主,但宫尚角强得太令人忌惮,他不敢相信宫尚角不会和他相争。
宫远徵冷冷地扫过大殿之上的每个人,他一直受宫尚角的教导长大,听宫尚角讲江湖的道义和宫门的荣辱,可此刻他忽然觉得这偌大的宫门就像是一个腐烂陈旧的牢笼,荒谬可笑、黑白颠倒。
无谓盛衰荣辱,它勋章头冠上的荣光早已被尔虞我诈的人心磨得消弭,如今只剩锈迹斑斑的内里,还在为那一点锈腥气而争斗个不休。
这样的宫门,还有必要维护吗?
天亮了,天际的云彩被晨曦的金光染了一层潋滟的火红,这夜终止在宫尚角的臣服与静默中。
宫尚角站起身,昨夜他出门是临时起意,头发未束,外袍也只披在身上,再加上风寒未愈又一夜未歇,整个人有些憔悴。
但他的背挺得很直,步伐也依旧稳健,转身向外走去时带起来一阵凌厉的风。
宫远徵望着宫尚角的背影,如同凝望仰止的高山巍巍荡荡。
这一幕似乎引发了他记忆深处的痛楚,宫远徵只觉得脑袋里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眼前一片花白,身体不受控制地倒了下去。
“远徵!”意识溃散之前,他听到熟悉的声音急迫地厉声呼喊着他的名字。
宫远徵的昏倒来得太突然,长老们和执刃看到宫远徵追着宫尚角的脚步也正欲从长老院离开,他忍着眼中的泪叫了声哥哥,忽然整个人就身体紧绷起来,他剧烈地抖了一下,然后就朝地上倒了下去。
而听到宫远徵呼唤的宫尚角回过头,正好看到了宫远徵倒下的一幕,他吓得心跳漏跳了一瞬,冲上去接住了倒下的人。
恭谨逊顺了一夜的野兽终于露出凶狠的獠牙,宫尚角的眼睛里怒火如炬,他声色俱厉地看向殿上的三位长老、执刃和方才步步紧逼的宫唤羽。
“你们把他怎么了?”
宫唤羽也不知宫远徵为何突然好好的就昏倒了,但宫尚角的表情像是要杀人,唬得他一时不敢出声。
“宫远徵要是有任何差池,”每个字都像是被磨碎了从宫尚角的牙齿里碾了出来,“我保证让羽宫上下的人全来偿命。”
宫远徵感觉自己陷在一个很深的梦境里,四周漆黑一片,他被困在其中,怎么挣扎都无法突破出去。
自己这是怎么了?
他不知道自己为何会昏睡,可现在绝不是睡觉的时候,宫唤羽有意陷害宫尚角,而整个宫门似乎都在纵容姑息着这种争权夺利、兄弟阋墙的恶劣行径。
上一世的这个时间过后,很快宫唤羽就要修炼邪术了,一旦他走火入魔彻底堕入邪道将会是非常棘手的麻烦,届时再想除掉他恐怕不是易事。
如今宫唤羽尚在蛰伏期间,韬光养晦,必须赶在他彻底修炼将这个隐患扼杀在摇篮中。
有些话他必须立刻告诉哥哥,之前重生之事还没有来得及说就被打断了,没想到出了这样猝不及防的事情。
宫远徵心里焦急异常,可身体不受自己控制,脑子疼得厉害,那疼痛如蛇蝎,不断侵蚀着他的意识,拉他坠入梦境。
或许是他心里一直念着要把宫唤羽之事告知宫尚角,梦里他竟真的亲眼目睹了宫唤羽修炼邪术的情形,后来他把自己的所见告诉了宫尚角。
梦里的场景极为真实,连细节都勾勒得十分清晰,宫远徵甚至能看见宫尚角寝衣的袖口上有一点陈年的墨迹。
宫尚角闻言沉思良久,然后问他有没有受伤,他说没有,宫尚角才放心地点了点头。
后来宫尚角顺着宫唤羽暗中修炼邪术一事查出来他试图窃取无量流火,但他将此事报告长老院的时候,长老们并不相信,就连宫唤羽修炼邪术之事也被掩饰了过去。
梦里的场景虽然清晰但不连贯,总是从一个场景直接跳跃到另一个场景,而宫远徵不断挣扎着想要醒来,每次都以为自己已经身处现实,结果发现自己依然在梦境里。
前夜长老院大殿上宫尚角离开的背影仿佛再一次浮现在眼前,而他心痛的感觉也依旧是那样真实,好像梦里的身体是真实存在的一样,心脏那处疼痛异常。
再一次试图挣脱梦境失败后,宫远徵沉入了另一层梦境。他气不过跑去羽宫找宫唤羽算账。
宫唤羽平时温和的面目在此刻狰狞起来,他笑看着宫远徵:“江湖人人知宫尚角只有一个软肋,而那个软肋就是你。”
然后他一把推开宫远徵,宫远徵被他推得一个趔趄,差点没站稳。
身后有一个人扶住他了,让他没有摔倒在地上,宫远徵回过头,发现是宫尚角。
‘哥……’他想喊,却发不出声音,梦境浓郁的黑色把他吞噬了。
接着他仿佛置身在祠堂前,风雪里宫门上下皆缟素,房梁屋檐上系着长长的白幡,几个下人抬着棺椁从他面前经过。
他不知道棺椁里是谁,宫门里发生了什么事情?谁死了?
灵堂里传出阵阵哭声,宫远徵走进去,看到宫子羽披麻戴孝地站在棺椁旁边,身边围着一圈羽宫的下人和侍卫。
宫子羽闻声转过身,看到宫远徵的瞬间脸色骤变,愤怒取代了他脸上的悲伤,他伸手一把抓住宫远徵的衣襟:“是不是你干的!只有你才有机会下毒!”
不待宫远徵辩驳,宫子羽便将他一把推了出去。
冗长的梦境终于结束,宫远徵的意识从牢笼一样的景象里挣脱出来,他缓缓睁开眼睛,看到宫尚角坐在自己的床上,紧紧抓着他的手。
屋里点着灯,烛火昏黄的光照在宫尚角的身上,在宫远徵眼里有一瞬间竟和上一世上元夜的景象重合在一起,他恍惚了刹那,有些不知是真实还是梦境的混乱感。
“哥。”宫远徵习惯性地张口轻唤了一声,仿佛“哥”这个称谓已经成为了他烂熟于心的咒语,无论任何时候都能带他脱离于苦厄。
“嗯,”宫尚角似乎也是无论何时都会给予宫远徵回应,他握着宫远徵的手紧了紧,“身体可有不适?”
“我没事,”宫远徵用没有被握住的手撑着身体站起来,“让哥担心了。”
他抬眼,直直撞进宫尚角的目光里,两个人都从彼此的眼睛里看到了愧疚的心疼。
宫远徵俯身向宫尚角靠近过去,然后精准地降落进张开的双臂里,然后那双臂弯收紧,把他深深拥进怀里,如同锁链强而有力地勒住了他,那力道几乎是要将他全身的骨头都揉碎了,将他的骨血揉进另一幅身体里。
原来这个世界上,拥抱也会让人感到疼痛和窒息,而宫远徵眼睛里掉下的眼泪便是对这场疼痛和窒息的回应。
只有疯子会饮鸩止渴,从毒发的疼痛品味焦灼和干渴被抚慰的满足与快乐。
在所有不可与外人道的关系里都存在有一种心照不宣的默契,就像宫远徵和宫尚角
隐晦又密而不发的亲密,在兄友弟恭的关爱秩序之下,暗流早已汹涌汇聚。
而这种窃窃密谋只能通过眼睛,通过相撞的目光,通过轻触皮肤时传递的体温来交流与沟通,一次又一次确认彼此的心比任何有实质的东西更为贴近。
争吵、矛盾、设定的规矩需要用语言和行动一遍遍强调和划清,但和解、贴近、与界线的打破,往往只需要一个眼神就足够了。
就如同宫远徵撞入宫尚角眼睛里的瞬间,他便已了然自己必须遵守的条约发生了变化。
给他出题做选择的人如今撕毁了题面,宫远徵看得清楚明白,如今他既可以站在宫尚角的身边,也可以站在宫尚角的心里。
其实在这场博弈中宫尚角永远不可能成为赢家,因为爱一个人不是恩赐,不是给予,更不是施舍。它是束手就擒的甘愿为囚,是无法自控的沉沦,是全力以赴的献祭。
纵使宫远徵不选择要他的爱,宫尚角的心也不可能再收回去了,就如同他不能控制自己的心跳一样。
而他的心跳声里会暴露他所有的秘密。
“哥哥……”过了很久宫尚角松开宫远徵后,宫远徵才再次找回自己的声音,空气涌入肺里,带给他真实活着的刺痛感。
宫远徵拉过宫尚角的手,梦里的情景让他警醒,无论如何他必须先告知哥哥可能存在的危机。
“宫唤羽在修炼邪术,哥哥一定要当心,不要让他阴谋得逞。”
宫尚角回握住他的手,既没有怀疑此事的真伪,也没有好奇宫远徵是如何得知了这个消息。
他只是紧紧握住宫远徵的手,声音与目光都是一如既往的沉稳:“我知道。”
从角宫之外很远的地方传来号角的呜鸣,凄哀的调子传进屋里时已经听得不那样清晰了,连其中的悲意都被削减去了大半。
这是只有宫门之人亡殁时才会吹响的乐器。
“哥,出什么事了?”宫远徵紧张地看向宫尚角。
宫尚角抬手缓缓地顺了顺宫远徵的头发,抚平他睡翘的发梢:“放心,没什么的。”
他的眸色里煨着一丝缱绻的暖意:“我绝不会让你出事。”
不多时,门框被人从外轻轻敲了敲。
这些天宫尚角寸步不离地守在宫远徵床边,下令所有侍卫有事来汇报不得入内,只在屋外轻声敲过门,他会出去处理。
“角公子。”金复道。
“说。”这一次宫尚角没有出来,隔着门直接在屋里出声道,似有意要让宫远徵听见一样。
金复顿了顿,才略提高了点声音道:
“少主前日练功时突然内功紊乱,全身经脉逆行,暴毙而亡……”
宫远徵震惊地瞪大了眼睛。
“你说什么?谁死了?”
这次金复明显愣了一下,接着一阵衣袖摩擦的窸窣声,大概是行了个礼。
“徵公子您醒了,”金复隔门拱手,在宫远徵面前他不敢对宫唤羽用尊称,生怕触了霉头,“是羽宫的长公子,宫唤羽。”
和梦里相似的情景再次重演,宫远徵差点以为自己还在梦里,他猛地跳下床,落地时没站稳,又被宫尚角拦腰一把捞了回去。
宫尚角慢慢摸着他的头发和后背,无声地安抚下宫远徵突然激动的情绪,他手里反复捻着宫远徵的发尾,又把人抱紧了些。
宫远徵终于确定这不是梦。
可是,算算日子宫唤羽开始练习邪术的日子,最早也不过是从此刻开始,怎么就忽然暴毙而亡了?
他对宫唤羽突然身亡一事百思不得其解,扭过头想问问宫尚角自己昏迷的这几日里宫门到底出了什么差池:“宫唤羽怎么会突然……”
话未说完,却对上了宫尚角的眼睛,他的脸上是早已知晓的泰然神情。
宫远徵几乎瞬间便明白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