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尘山谷里的冬天一直很冷,狂风乱雪,纷纷扬扬。
上一世宫尚角参加三域试炼,在月宫进行第二域试炼时身边的侍卫被猝不及防地喂入了一颗毒丸,当时他并不知蚀心之月不必解,为了尽快解毒,便毫不犹豫地吞下另一颗毒丸。
从此他每隔半月便会有两个时辰内力全无,泡在寒凉的墨池中缓解体内的热毒。
有一年冬天旧尘山上的风雪格外大,是无锋刺客伪装成苍东霹雳堂潜入宫门大开杀戒的那个冬天。
再一次蚀心之月到来的日子,宫尚角泡在墨池里,不知是因为那年太过冷还是因为他心中郁结难平,墨池水的寒气直往骨头缝里钻,而五脏六腑里的热毒在经脉中乱撞,仿佛要将他扯碎。
宫尚角挨了两个时辰熬过内里全无的时间,敏锐的听觉嗅觉才逐渐恢复过来。
他从墨池水里挣扎着爬出来,换上一身干净衣服,泡了壶茶,正准备喝,忽然听到门外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
宫尚角顿时警觉起来,拿起刀走过去一把拉开了房门。
檐下的台阶上站着个小人,闻声转头看过来。
那个孩子他记得,是徵宫唯一得以幸存的小公子——宫远徵。
不久前他曾来角宫请求自己教他武功,宫尚角原本就一直负责辅导朗弟弟的武功,教他也不过多加一人不会耽误太多功夫,又见这个比朗弟弟还小的孩子丧失亲人,于心不忍下便应允了他。
此时不是练武的时间,他怎么跑过来了?
宫远徵的肩膀上落了一层雪,台阶的雪上有一个屁股印,而他来时的脚印上已覆了一层新雪。
显然他已在这里待了很长一段时间,方才的窸窣声正是他起身欲走。
宫尚角皱起眉头:“你在这里做什么?”
如果是来找自己的,那为何不进门?宫尚角方才内力全无了两个时辰,偏偏自己恢复了他又要离开。
宫尚角眯着眼,上下打量着他,心中疑窦丛生。
“我来替尚角哥哥守门。”宫远徵的声音和他的眼睛一样干净清澈。
从那天起,之后宫尚角每一次蚀心之月发作时都有人在他的门外为他守护。
而结束了热毒攻心内力丧失的两个时辰,拉开房门的那一刻成了宫尚角最期待的事情。
每一次拉开那扇门都能够看到宫远徵转过身,唇角也随之上扬起来:“哥!”
一声声的“哥”和蛊毒发作时头脑里拽着他清醒着不迷蒙的声音重叠在一起,在他最虚弱无力的时刻给予他救赎。
哥。
哥哥。
和宫远徵的眼睛、目光、笑容一起交织出令宫尚角深陷的网,紧紧托住他不下坠。
宫尚角清清楚楚地感受着自己对宫远徵的依靠和需要。
在头脑昏聩身体虚弱的时刻拉开门,那时他的克己与自持已全部懈怠松散,于是他的心里脑海里就会叫嚣想要抱住面前的人。
但他只是想,却从未真正跨出那一步之遥,只任由心底的渴望如火苗一遍遍舔舐过五脏。
因为脑海里的称呼无时不刻不在提醒着他不能跨越雷池的边界半步。
哥。
哥哥。
伦常礼制紧紧地封锁住他的骨血与思考,里面封着永远不可以被打开的深重罪业。
宫尚角重生后再次参加三域试炼时没有吃下蚀心之月,因此这一世他不再有缠身的蛊毒。
也好在他没有蚀心之月在体内,不会逼迫他时时刻刻调动内力。他身中司徒红的蛊毒残存在经脉之中,只要动用内里便会扰乱经脉,灼痛难捱。
这段时间在宫门里处理事务没有用到武功之处,因此宫尚角一直都没调动过内力,司徒红的蛊毒安安静静地蛰伏在他的体内不曾发作。
过些日子等宫门里的事情忙完了,他要先去拜访一趟孤山派的掌门。
在废除掉宫门后山守山的禁令后,宫尚角要求长老院修改三域试炼的内容。
旧有的选拔之法已不适用如今,而且试炼伤人根本,还随意牺牲玉侍的生命,十分不妥。
宫朗角数日来一直躲在议事殿旁的书阁里,以要学习少主所需的知识为由不回角宫,是不肯见宫尚角。
后来金复给宫朗角捎来了宫尚角的口信,还附带着一罐绿豆汤:“角公子说书阁里闷热不通风,暑气过剩让公子您小心别生病。”
“知道了。”宫朗角埋头在书本间,敷衍地摆摆手,没有接装着绿豆汤的瓦罐。
“角公子还说,书阁里只有窄小的桌椅没有床铺,请您晚上还是回角宫歇息,读不完的书带回去读就是。”
宫朗角“啧”了一声,烦躁地抓了抓头,依旧没抬头应声。
“角公子说知道公子不愿见他,所以角宫留给您一人,他不会在那里碍您的眼。”
金复站在宫朗角面前一板一眼地重复着宫尚角的话,声音里没有丝毫的情绪。
听到“角宫留给他一人”后宫朗角才迷茫地抬起头,不解地看向金复:“那我哥去哪了?”
“角公子已出谷离去。”
“怎么突然……”宫朗角有些惊讶,前几日宫尚角还跟长老们闹得不可开交,怎么突然就离开了,他掀了一眼金复,“你怎么没跟着?”
“徵公子也一同去了。”金复垂下眼,没直面回答宫朗角的问题。
他从怀里掏出一封信递给宫朗角:“角公子临走前叮嘱我把这个交给您。”
信封很厚,里面也不知洋洋洒洒写了多少张纸,宫朗角接过信,心里莫名地有些难过。
连平时木头一样的金复落进他眼里都好像带着悲意的样子,宫朗角把信塞进衣服里,起身就往外走去,他要回角宫看看。
刚跨出没几步,忽的听见身后的金复没头没脑地来了一句:“角公子以后还不知会不会再回来了。”
金复的声音不高,却如同在宫朗角心里落下一阵雷轰,他扭回头瞪大眼睛:“你说什么?”
“角公子离开前说找到了无锋高阶刺客的下落,可他没有带走宫门任何一位玉侍卫。”
前不久后山三个宫的公子们来到前山,他们身上守山的禁制已解,花公子请愿出谷游历,而雪重子和月公子则选择留在宫门内接手宫门的事务。
宫门延续数代的规矩和祖训终于被推翻重新修改,似乎连整座旧尘山的旧石老木都被抖起掀开进行着出陈易新。
三位长老对此扼腕叹息不已,每日长嘘短叹愁容满面,执刃对此也无可奈何,自从宫唤羽背叛宫门,宫子羽负气离开后他似乎老了许多,也不愿过问宫门大事,只想早日让出执刃之位。
可惜各宫也早已在安逸稳定中日渐衰微凋敝,宫门的大权实在宫尚角一人手中。
在众人不解的怨声载道中,却不成想坚定站出来支持修正祖训的人竟是平日看起来最钻懒帮闲大小姐宫紫商。
宫紫商在各宫的眼里不过是围着金繁打转的花痴大小姐,整日和宫子羽一样游手好闲无所事事,没人把她当一回事。
然而在宫尚角斩钉截铁地提出要修改宫门规矩的时候,大殿里上面坐着三位长老和执刃,下面跪着宫尚角和宫远徵。
就在气氛僵持不下之时,宫紫商站出来坚定地表示支持宫尚角,冷静而严肃,丝毫没有嬉笑时的顽皮。
也正是得了宫紫商的助力,宫门革新与休整的推行变得容易平顺了许多。
这次宫尚角离开前也给宫紫商留了一封信,在信中除了对宫门之事的交付外,还恳请她多照拂宫朗角。
宫门过往的一代人已经陈旧老朽不堪,但新一辈的少年却依旧承载着这座古老山脉的风骨。
宫朗角是一路跑着回到角宫的,盛夏的庭院草木茂盛,风吹过树叶沙沙作响。
他房屋门前长廊的雕花木梁上,安静地挂着一只龙型的花灯。
是他儿时嫌宫尚角每日练功不陪自己玩,于是欢喜地买来了和宫尚角生肖相同的花灯。
那时无论他在做什么都要抱着那盏大龙灯,就仿佛是他的哥哥一直陪在他身边一样。
后来宫朗角长大了,这只龙灯就也和他众多失了兴趣的玩具一起被封进了落灰的木箱之中。
他一直以为这只龙灯早在角宫数次的清扫中和别的玩具一起被扔掉丢弃了,却不成想这些年来这盏灯和宫远徵送宫尚角的那支干月桂花一样被宫尚角珍重地收藏。
宫朗角走上前,指尖颤抖着触碰了一下那盏灯。
龙灯悬在梁上轻轻摇晃起来,像是和院里沙沙作响的繁茂树叶一样。
细看那盏灯,龙的尾巴上有点点墨染的污渍,是自己第一次学会写诗时墨水沾上去的,而那只龙灯有一根被折断的龙须,是自己夜里做噩梦时紧紧攥着折断的。
在孩童的眼睛里,兄长如天上的明月,似长明的花灯,光芒皎洁而迥亮。
时光荏苒,他过往一切的依赖和仰望如今却皆已化成了不愿相见的怨尤和郁结。
曾经落地的清辉变成了沟渠,开裂成峡谷,横亘在两人之间成为无法跨越的隔阂。
宫朗角坐在角宫安静的寝殿里,从怀里拿出宫尚角给他留下的那封信拆开。
信纸上熟悉的字迹依旧劲骨丰肌、力透纸背,是当年他执笔写诗时当做范本极力模仿的笔体。
然而信纸上的内容却不似熟悉的亲近,开头称谓的两个字映入眼帘,满是恭谨与疏离。
‘少主尊鉴……’
宫朗角望着“少主”那两个字久久出神,过了好一会儿才继续往下读去。
宫尚角在信里详细介绍了角宫各个玉侍的优点与缺点以及安排不同的人做什么事情比较稳妥,随后又写了革故鼎新之后的其它各宫如今都分管什么事务。
字里行间皆是将他这些年的经验事无巨细地告知,只是行文间的口吻不再是兄长对胞弟的殷殷嘱托,而是一种正式的、恭敬的、以下示上的谏言。
信的后面还附了一张纸,其间的笔墨不再生冷,重回兄长的沉稳语气,但通篇却是在道歉。
上面写了姑苏的杨氏剑宗重新立派,招泠夫人回母家,而宫尚角请罪,称他已擅自做主暗中送母亲离开了宫门,如今宫门内尚无人知晓此事,愿朗弟弟理解,为其遮掩。
“……母亲离开前为你新做了两身冬衣,放在你卧房里那只黄花梨木的漆箱中……”
眼下酷暑未歇,可宫朗角已经明白今年的冬天,母亲和哥哥宫尚角都不会再回来了。
宫朗角放下信,抬头望向窗外的树影,飞鸟掠过枝头发出阵阵啼鸣,树梢的绿叶哗啦乱响,只有这座宫殿寂静如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