褚国位置偏南,墨县的气候不比安都,虽未入夏,暑热气已盛,纵是夜里也有湿闷。
赵功名与裴嫣然短暂安置了其他不良人后就按照主上事先的口信来到了城东。
城东的涧水是从墨县护城河引进的一条水渠,辟在繁花柳巷处,算是墨县最为热闹的去处。
褚国没有宵禁,夜里这个时候人人都出来打着蒲扇纳凉,尤其是这涧水附近,城中一些富户的公子哥都喜欢来此游花船,赏河灯。
二人来至河畔时,马上就有人走上前带他们登船,仔细瞧,竟是午时那个来给他们传话的男子。
三人一路默契并不做声,登上画舫,裴嫣然的心才开始隐隐跳动起来。四年别离,如今刚入褚,就马上要再见到他了。
午间收到指令,裴嫣然意外之余还有怀春少女般的羞涩和窃喜。她特地换了一身月白的窄袖罗锦素儒裙,领襟处绣着缠枝梅花的暗纹。
又挽了一个镰月形的发髻,在镜子前反复照了多次,才在门外赵功名不耐的催促声中出门。
男子将二人领到画舫的舱门处就告退了。
舱檐的门闭着,只有里面四角垂下的琉璃灯灯光透过彩色的纱窗纸摇晃在夹板上。
船头传来船工一下一下的摇撸声,船撸划破水面的细流,同时搅动着裴嫣然胸膛那片微有波澜的心湖,此刻那处地方正合着摇撸的节奏起着节拍,随着夹板上明灭的灯影摇晃。
船舱里响起脚步声,开门的是一个小侍童。
裴嫣然看了那侍童一眼,侍童笑着叫了她一声羽姐姐。
“你是阿遥?”一别四年,曾经总喜欢拉着她的裙摆哭鼻子小男孩没想到已经长这么高了。
屏风后,一个低沉带笑的男音突道∶“你走时,他不过九岁,还是贪玩的年纪。”
熟悉的声音在耳畔乍响,裴嫣然内心一颤。
一白衣胜雪的男子自屏风后走出,他细细的眉眼带着笑,阴柔缱绻的眸子一抬,瞬间,整座船舱都明亮起来。
男子身形要比一般人更挺拔,他站在占地并不开阔的房间里,一出现就吸引了所有人的视线。
赵功名忙蹲身抱拳,裴嫣然却只痴痴地望着眼前人,忘记了行礼。
赵功名小声提醒,被白衣男子打断∶
“虚礼而已,不必当做什么不得了的大事,况你我如今都是寄他人篱下,礼多反而惹疑。”
男子叫沈白,原名萧逸,昔日的荆国太子,当年安,褚,宿三国铁骑联合踏破了荆都城门,自此,国破家亡。荆国被三家重新划界瓜分,而他在乱世里随波逐流。待天下重新安定,他随着被割的十三城一起划到了褚国名下。
为复仇,他隐姓埋名,暗结旧部, 一系列辗转之后,如愿成为了褚帝派在巨阙门姬尘风身边的幕僚。而在一早前,他就先一步抹去赵功名荆国将军的身份,将赵功名送至了不良人旗下,凭着昔日的素质功底,赵功名很快就升任成为了不良人副帅。
赵功名听沈白如今这么一说,心内明白之余多添了叹惘。
沈白扶了赵功名起身,又扭头对怔在原地看自己的裴嫣然道∶“离开四年,安都一切可还习惯?”
裴嫣然见沈白看向自己,目光迅速闪避∶“都好。”
沈白走到窗前的茶案上,也邀了二人同坐,又亲自斟了茶到二人面前。
一直沉默的赵功名有些忍不住问道∶“主上不是应该一直待在姬尘风身边吗?如何来到墨县,姬尘风素来多疑,若是暗中派人调查,知晓了我们刚一回来就私下和您见面的事,岂不危险?”
沈白轻轻一笑,一旁的侍童肖遥解释∶“姬尘风知道了公子要出城,一早就派人跟着了,如今只怕仍在暗处窥视我们呢。”
赵功名警惕回头,就要起身去看,被肖遥笑着拦下来∶“无碍的,他近不了船,要监视也只能远远的看,听不到我们说什么。”
裴嫣然叹了口气,抬眸看向赵功名∶“主上是故意为之。”
赵功名目色更深了∶“为何?”
沈白幽沉的脸色一冷,将刚泡了还未饮过一口的茶水缓缓淋在地上,对着窗外拱桥上的弦月,他的手指在月色下生着光,如玉雕成的佛手。
他幽幽启齿,面上已丝毫不见笑意∶“褚帝要姬尘风死,我得帮他一把。”
赵功名一惊,裴嫣然却是仿佛早已料到一般,脸上并不见波澜。
“您要帮姬尘风?”
“是褚帝。”
这回轮到裴嫣然皱眉∶“您如何杀他?”
沈白收回茶盏,起身∶“我让你们在安国做的一切,你们做的不错,不过也有出乎我意外的地方。”
裴嫣然听到这里,已经有些明白,她一改从容,噌地一下站起来∶“您要靠安国杀他?”
沈白没有接她的话,而是对一旁的赵功名温言道∶“你出去一下,我有些话要单独与她谈。”
赵功名最后看一眼裴嫣然,抱拳行过一礼后离开。
沈白又将目光移向肖遥∶“还有你。”
肖遥有些震惊∶“公子……”
自他跟着沈白以来,还未曾被他刻意支开过,这是第一次。
对上沈白那双幽如寒潭的眸子,即便肖遥自小熟稔在他身侧,此时仍还是会有些脊背发凉。
肖遥最后还是乖乖道了是,同时也看了一眼裴嫣然,然后出得舱门。
此时,船舱内只余下了沈白和裴嫣然。
裴嫣然不明白为何自家主上会突然支走所有人,他到底要与她说什么。
船舱不大,也没有隔间,沈白扫过来的视线有些冷,中间没有任何遮挡,她就这样被他像是审视一般看着。
这是她为数不多的再次与他独处一室,时隔四年,沈白好像哪里变了,可又好像哪里都没变。
沈白缓缓走近她,她的心脏随着沈白的靠近而加速跳动。
然而沈白只是捡了她身侧的椅子坐下,并未有多余举动。
“你私下想要杀过杨盈,谁给你命令?”
他幽幽启齿,仿佛是在问一件平常事,可嘴里吐出的每个字又都透着难以察觉的冷意,竟有些像是质问。
裴嫣然没有料到他支走所有人就只是想问她这件事。
她忍着心底失落,躬身郑重行礼∶“杨盈是梧国公主,又是李同光妻子,我们要想先对付安国,就要先卸去背后梧国的助力,暮凉那次是最好的机会,所以……”
“所以你就擅作主张去杀她?”
“为何不能杀她?她与李同光一样,都是我们的敌人。”裴嫣然开始不解。
见沈白默声,裴嫣然开始后知后觉∶“还是说……主上之前认识她?”
“暮凉一袭,你行事有些鲁莽了,就因为一个杨盈,差点就影响了后面你对李同光的布局。”沈白幽幽喝了一口茶,宽大的袍袖遮了半张面容,掩过他嘴角一瞬下意识的微抿。
他举杯动作不疾不徐,可还是被裴嫣然捕捉到了其中的刻意。
她微微觑眸,故作漫不经心∶“原来主上是在为此忧心,那我就放心了,我刚才还害怕自己是不是酿成了大错,万一那个杨盈真同主上有故,那以后我可都不能安心杀她了。”
沈白嘴边的茶盏明显一滞,随后笑着抬头∶“看来你这四年在安国学了不少东西,连试探都敢在我这里流露的这么明显了。”
裴嫣然立马垂首∶“属下不敢。”
“你走吧,也顺便提醒一下赵功名,今日见我之事要刻意装作不知情,出去也别对外人声张。”沈白懒懒说完这两句话便放下了手中茶盏,茶盏磕在案几上,一声闷响。
裴嫣然正欲告退,身后又有沈白重显寒意的话音传来∶“做好自己份内该做的事,我不希望以后再有任何人不照命令私自行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