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来了吗?
杨盈吐出思绪,坐了下来,继续去看军报。
在怀疑褚国会向安出兵之时,杨盈就给边关去了警惕信。
安褚接壤设防的关口有三处,杨盈提前给三处的戍边军打了消息,要他们暗地里多派人在褚境观察敌情,若真有褚国出兵的消息,一定提早传飞鸽互报。
如今军报确实带来了褚国出兵的消息,兵骑主力为巨阙门,姬尘风挂帅,领军约十万人,已从褚都向安褚交界的乌谷进发。
十万人,不算多,但也不能说少了。要知道自如今与北磐一仗后的安都,可是连八万军都难凑。
不过还好,她提前早有准备。
安都距乌谷千里之遥,飞鸽带着消息来安都耗时约六七日,依着褚都到乌谷的脚程推算,顶多再有四五日,姬尘风方可抵达安境。来报上说敌人是朝着乌谷进发的,知道他们的行军线路,这就好办了。
她的时间不多,敌人再有五日压境,如今一时一刻都容不得她马虎。
杨盈急忙下令去召所有留都的武将进宫。
英儿在她下出去命令的同时就一早小跑着去备马车。
马车备好了,杨盈却坐在书案前,从容翻着一本《战策》,好像并不急着出门。
英儿疑惑着向杨盈打手语,马车已经在门外了。
杨盈抬头沉声∶“在等一等吧,六道堂的消息应该也快到了。”
英儿正不解,门外突然响起阿宝的声音。
“夫人……”
不及阿宝进屋,她身后的冬子已先一步跑上前,急急行礼后从身上掏出一份信页。
“如您事先所料,那些躲在暗处的褚国人果然向外递了信,这是我们的人拦下来的其中一封。”
杨盈接过信,迅速打开。
这也是她事先计划的一环,只抓取名单上的部分奸细,一边从这些人口中打探名单信息的真假,一边造成他们身份被暴露的假象,引得名单上未做处置的另一半人恐慌,便会迫使他们提前与安都外的不良人联系,征求应对之策或下一步的计划。
这些人卧底这么多年不被发现,鬼精的很,派朝中的人去监视极易打草惊蛇,所以杨盈正好想到了六道堂。
如今,姬尘风已经出兵,那么不意外的,不良人对安都城这边的安排应该就是协助姬尘风行里应外合之策了。
杨盈展开信封,看过上面内容后,她神色渐渐趋于凝重,果然不出所料。
上面不仅道明了不良人对安都进行围攻的详细计划,还点明了进攻的详细时间,届时,褚国压境的消息会传回安都,敌人料定手足无措的安朝会先派出大军支援,而那个时候,正是安都防守最薄弱时,潜在都城的不良人卧底会联合城外的不良人对安都以及皇宫进行一场从内到外的毁灭性屠杀。
如此,不管关外与褚军一仗是输是赢,安国气数终是已尽。
安排如此之周密,计划如此之可怖。杨盈不敢想象,若是没有数日前那张突然出现的无名人情报,整个安国将会最终面临怎样的后果。
杨盈整个后脊都开始微微发凉,额头不自觉冒出冷汗。正是五月间暑气渐盛的时候,杨盈却仿佛一瞬间置身在了当日太湖底下的地宫里。
说到地宫,杨盈才想起自己要进宫面见诸将的事。
这回她只带了阿宝,冬子一路跟着她出府,临到马车前时,他问杨盈∶“那我呢?继续帮您盯着那些褚国奸细?”
杨盈看他,思虑一瞬后,道∶“摸清楚他们向外传递讯息的方式,你们来接替他们与城外不良人保持联系,至于那些卧底……都打折腿抓了吧,等一切事情平息后再做定夺。”
“好!”冬子一拍胸脯∶“保证完成任务!”
杨盈来到朝阳殿时,人都已经候满了。
沙西王初月,沙东王桑虎,兵马司都尉温寒武,禁军指挥使梁佑山,步军校令苏洪以及副尉卢阳,甚至连桑祁也在。余下的便都是些五品往下,没有实际兵权的军官副手。
杨盈站在殿上扫了底下众人一圈,思来想去一番,最后还是选择了最言简意赅的白话表达∶“褚国出兵了,边关急需良将,诸位谁愿带兵前往?”
众人大惊,显然只注意到了褚国出兵这件事。
温寒武急问∶“这么快?关外已经打起来了?”
杨盈答∶“没有,褚军如今应该依然还在褚境,但按收到的消息和脚程算,顶多再有五日,大军及会压境。”
初月道∶“我去!”
桑祁和卢阳各不落下成∶“我也去!”
见唯二的两位女子都首当其冲,其余男将更是不愿落了下风,纷纷抱拳请命出征。
底下人全部齐刷刷跪倒一片。杨盈看着皱了皱眉∶“我只能派三人率军,且率军数额也有限,此番出征不求能一举败敌,只求做到牵制,不要让褚军攻入边关城池就行。”
卢阳不解∶“这是为何?这样一来,我们不还是会被迟早击破?”
杨盈短叹∶“与北磐一战,耗损了我大安半数国力,如今外有褚敌来犯,内也有褚国不良人蠢蠢欲动,我们不能只顾一头,安都也得留人来守。情况逼急,我们只能一杆长枪拆两截用了。”
“这……”底下人一时哑言。
内忧外患,兵力匮乏,那这大安还有活路吗?
“不过诸位放心,我杨盈对打胜这一仗还是有信心的,我已向梧国去信,请求皇兄来作支援,相信褚国听到这样的消息,多少会知难而退一些。”杨盈重新抬头,义正言辞道。
桑虎道∶ “也只能如此,大敌当前,身为军人,就算孤军奋战战死,也绝不能就这么轻言泄气。国公夫人,您要指派出征的这三人里算我一个吧,我老了,可有作战经验,就算真的战死了,这个死法也总比自己一动不动坐在家等死强。”
桑祁惊忧,喊了一声∶‘“爹!”
见桑虎仍是一副誓死从戎的神色,桑祁向杨盈投去了求助的目光。
杨盈摇着头,对桑虎低劝∶“您已年过六旬,实不再适合疆场了,让您的手下带兵随苏校令去其实也是一样的。”
“呸!”桑虎啐了一口∶“陛下既许我掌兵,那我这镇虎大将军就不算虚职,夫人别小瞧了我,我有的是力气,在说我训出来的兵要交给别人去带,我心里可不乐意,上次让贼人跑了,这次他们主动送上门来,我定要狠狠杀回去!我意已决,必须亲自上阵!”
桑虎目光信誓旦旦,一副不破楼兰终不还的态势。
这样坚厉的眼神,让杨盈心中微颤,在合县的每次出战,那个家伙也会目露这样的神情,严峻冷厉,势在必得。恍惚中,杨盈眼前又出现了李同光在喊杀声震天的城门外,银鞍白马,怒斩来敌的惊心场面。
可是现在,那人以连着睡了数日,杨盈已经很久没有再见过他那双明亮又坚毅的眸子了。
杨盈发着呆,一时没有了再劝的念头。
桑祁熟知父亲秉性,思虑半晌后,向前对杨盈躬身∶“既如此,那便派我带着云家军同父亲一起前往吧!有云骑军以一敌百的骁勇在,褚国想要轻易过境,绝无可能!”
初月皱眉朝她小声道∶“云狂澜的伤势撑不到你赶回来的……”
桑祁知她忧心什么,一直以来,云狂澜都是用沙西部的更使丹及各种名贵药吊着气,可即是如此,伤口化脓不止,他体内虚火太盛,地宫的冰寒气也只能勉强压制。他的身体一直每况愈下。众人皆已心知肚明,桑祁此番一走,绝无可能在见到云狂澜最后一面。
谁知桑祁却面无波澜道∶“他不会死,我有预感。”然后她抬眼静静注视着杨盈。
那双眼睛里有恳切有征询,还有一丝期盼。
她对杨盈轻声说∶“对吧?”
她把最后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杨盈递给她的那两瓶药上。
杨盈并不敢保证,但她看着眸子微颤的桑祁,仿佛自己只要说一个不字,面前的少女便会被彻底催跨。
鬼使神差下,杨盈竟下意识点了点头。
桑祁露出如释重负般的一笑,眼里竟多了几颗泪花。
这个在平日里最英勇潇洒不过的女子,如今却让杨盈觉得脆弱起来。她如今所有的勇气与坚毅全都依凭在杨盈那微微的一个点头上。
即便是自欺欺人,此刻的她,也愿意以这样的方式来开解和麻痹自己。
杨盈定下了最终的出征人选。
桑祁带领的云骑军,桑虎带领的沙东军,以及苏洪带领的安都步军,加起来不到四万人。再加上边关处守城诸军,加起来也不过七万军,与带有十万人马的姬尘风比,实力还是悬殊了。
希望她之后的部署会对前线一仗的局势有所助益。
时间很紧,在杨盈刚刚下达完毕最后的指令后,桑祁等人立马回了各自军营,清点兵数,准备启程。
杨盈留了初月等其余武将至偏殿,向他们详细又规划对安都城内外的防御措施。直到月上中天,辞了众人,杨盈才拖着一身疲惫出殿,同往常一般,她总要最后登上太湖水榭看一眼李同光的伤势情况再离开。
夜色朦胧,湖里映着月光,江上清风徐徐,给燥热空气中送来一抹清凉。
杨盈每日里只有在靠近太湖的这一刻,才能略感松快。
她走过浮桥,几尾鲤鱼穿过脚底的月色,向着更深的湖心潜去。
越往深处,月华越浅,最后只剩无尽的漆黑,连最后淡红色的鱼尾都消失不见了。
李同光此时就坠在这无尽的黑暗中,只觉得自己轻飘飘似一片可以随时被风扯断的叶子,周围除了冰冷的风,在没有任何东西。
这种感觉仿佛持续了很久,像有百年那么长。他被孤独与静谧包裹,周围再不见嘈杂,他享受这种平静,可是脑中总会时不时听见一个女子的声音。
温柔,缱绻,她在唤他快醒。
是谁呢?
这声音如此熟悉,是谁呢?
他努力回想,脑中一片空白,究竟过了多久了,他忘了什么吗?
“鹫儿,鹫儿!”
是谁?
他缓缓睁眼,眼前已不见黑暗,而是刺眼的白。
他抬手去遮眼睛,指缝间是一个女子的背影。
一袭红衣,乌发如瀑,她置身在一片赤金的花海中,笑声悦耳。
师傅?是你吗,师傅?
他终于想起来了,是师傅在唤他,他努力挣扎着起来,想要跑着去够眼前人。
“师傅,鹫儿好想你,原来你在这里!”
红衣女子突然起身,向着更远的尽头奔去。
“不要走!”李同光的指尖从她的发梢划过,柔滑的触感还停留在指腹。
他开始跑,他追着那个身影,好久好久。
背影就在眼前,仿佛触手可及,可他永远追不上她,李同光有些累了,他脚下一踉,扑倒在地。
“别走!求你……”
像是被李同光这极具恳求的一声所触动,红衣女子顿了脚步。
她缓缓回首,展露出一张明媚而鲜妍面庞。
她缓缓俯身,凑近去看他,大大的眼睛如同幼兽一般∶“你没事吧?”
李同光震惊的说不出话来。
怎会是这样?她不是师傅!
“你是谁?你是谁……”
少女娇俏着发出咯咯地笑声,好熟悉……
李同光摁着脑袋,一瞬间所有的过往与回忆涌入脑海……
不论是那个画面,所有的记忆碎片里都有这样一个人。她或喜,或恼,或跑,或跳。最后却只在她急慌带泪的表情上定格,她边哭边一遍遍呼唤他∶
——李同光!
良久后,他痴痴抬头∶“你是……杨盈?”
杨盈……杨盈……
在他认出她的一瞬间,眼前红衣的杨盈笑着消失了。
周围的白光也跟着消失了,周围的漆黑渐渐不见,他目光所及之处,是两片飘逸的纱帐,纱帐被窗外的夜风撩起,隐隐绰绰现出一个女子的身影。
只听她小声朝门外说着什么,然后端着一碗东西走进来。
杨盈轻吹着粥碗上的热气,在刚要放下碗的同时对上了李同光一双漆黑深沉的眸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