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姝走后,杨盈就蜷着膝靠在牢房一角,她双目沉沉,脸上俱是疲惫。
初月知道她在矛盾,魏姝是个很好的女孩,她如此一遍又一遍地想要帮助杨盈,甚至不惜与她最敬爱的父亲产生分歧。
而杨盈却只是在向整个安国的人演了一出戏。并且演这出戏的目的是为了让魏姝的父亲同其他怀着不臣之心的人互起争执,等他们都争的两败俱伤的时候,杨盈和李同光便会重新站在大众的视野里,举令号兵,将逆臣们一举收网,自此,政界被肃清,朝堂将迎来一片清宁。
一切都只不过是假象,李同光死是假,杨盈入狱是假,初月和卢阳故作恶人自称怀有野心也是假,那什么是真的呢?
魏延和张均互相怀疑对方都在诬害杨盈,想要拥权自立是真,朝堂乱作一团的党派给两人身上互相押注是真,以及这双方身上隐隐透出的剑拔弩张也是真。
在这个真真假假的乱局里,魏姝是个意外。
在这场游戏的所有人里,只有她的目的是最简单真挚的。
她只是想救她。尽管杨盈并不知道自己身上到底有什么奇特,会让这个从小养尊处优被捧在手心长大的千金小姐在只见过自己一面后就对她颇得好感。仅仅只是如她第一面时所说的“敬仰自己”?
如果真是这样,那自己可能要让魏姝失望了。
“杨盈……”
初月隔着栅栏低唤,她本想说一些安慰的话,可在开口时又不知该如何说起。
杨盈叹气∶“她是变数,我有些不想骗她。我们在花宴上认识,在众多安都的贵女里,她好像是唯一愿意了解我的人,如果张魏二相真意欲谋反,她应该是那个夹在中间最失望最无辜的。”
“杨盈你别这么说,你刚才也说了,你们接触不深,她对你这样热忱,又是魏延的女儿,保不齐不是怀着故意接近的阴谋。”初月知道自己的解释有些牵强,但想让杨盈重新振作,不再为难,也只能用这些毫无根据的借口。
杨盈却摇头∶“应该不会,人的眼睛是不会骗人的,她的眼睛很干净。”
“杨盈,只要想,人的眼睛也是可以骗人的!万一她是个心思比裴嫣然还要深的人呢?”初月试图让杨盈不纠结,她甚至在潜意识里让自己已经认定了这个魏姝不会是一个善人。
一路走来到现在,他们身边出现的哪一个人是真正不怀心思的,光是潜伏在安朝的褚国碟探就已经完全能以假乱真为一个真正的安国人。若非有神秘人背后相助,只凭他们想要揪出这些人,几乎是不可能的事。
杨盈拧了眉,双手搭在膝盖上用力捻着那处的衣料。
若连魏姝的单纯都是伪装,那这个女孩的心思就只能用恐怖来形容了。毕竟连在安都做了四五年裴家小姐的裴嫣然都可是在杨盈初见的第一眼就觉察出有问题的。
思此,杨盈也不想继续纠结了,她是个单纯姑娘也好,心计深沉之人也罢。事情该走到哪一步,那就走到哪一步,自己和李同光已经为了大安赌上了一切,不论过程和结果如何,他们现在只能咬牙坚持。
杨盈余光看向初月身后,见卢阳已经把魏姝送出去后回来了。
“魏延把她带走了?”杨盈问。
“是。”
“他没说别的什么么?”
“没有,只是夫人被关的事一早就被他传出了大街小巷,甚至还添油加醋一通,说国公殿下的死也是他的手笔,导致现在群情激愤,外面已乱作一团,民众正争嚷着向张相讨说法。”
“魏延干的?”
“是,张均那边必已经得到了这方面的消息,若他二人发现了这是一场误会,我们的计划可能要暴露。”
初月慌张∶“怎么会呢?这魏延怎么不按常理出牌?他不应该先与张均开战吗?谋夺摄政权这种见不得光的事,他怎么反摆在明面来了?”
杨盈啃着指甲,一丝不好的预感从心里划过∶“只怕不是摆在明面,或者简单点来说,他不是想要夺权。魏延这老狐狸,怕是差不多已经猜到端倪了,他不是不想与张均争权,而是已经看出了这是一个陷阱,他故意站在明处,却推张均下水,带动整个安都的舆论,想先一步定死他的谋逆罪。”
“那这样,我们不但抓不住了魏延的错漏,反而还让他有功了?”初月大震。
“恐怕是的,李同光如今在何处?”
“殿下已经处理完了都城外的玉衡军,可能现在还在城外等着我们这边的消息呢。”卢阳道。
杨盈缓缓踱步一阵后,安排卢阳∶“把我们这边目前的变数告诉李同光,然后继续盯着张魏那边,若魏延接下来的举动真如我预料的一样,我们恐怕就不得不收网了。”
“那魏延可就要漏掉了?”初月急道∶“不行,我也得出去看看,我不信这魏延不上套。”初月说完,先一步急匆匆地出去了。
卢阳见杨盈没有要拦的意思,自己也就没有私自做动作。
他只是恭身接受了杨盈的嘱咐,然后退出去先给李同光传信。
——
此刻张均的府门正被一大群官员和百姓围堵,暴雨还在持续,街上却嘈杂非凡。
民众们不顾大雨,拿起手边一切能砸的东西向丞相府的围墙内仍去,边仍边大声高呼∶“奸臣张均,狼子野心!谋权害命,天理难容!”
人潮后停下了一辆马车,魏延打开车窗,朝着张均的府门前看了一眼,微微一笑后又满意地放下帘子。
魏姝看着大街上突然闹作一团的官员百姓,心中诧异不止,却又见父亲一副悠然自得,定定问∶“您做的?”
张均笑∶“还好为父我机敏,又派人去国公府验了一遍李同光的尸。我就说么,这李同光哪那么容易死,真是好大一个局啊!将整城的百姓都骗了。”
魏姝惊讶∶“国公没死?”
“哼,棺材里是一具假尸体,用了江湖上盛名颇巨的易容术罢了。要不是我又多留了心眼,可真要跟着张均那老家伙一起跳进这大坑了。起先为父我差点真以为是他布的局呢,呵呵呵,不亏是少年夫妻,为治我们这些人,竟这样豁的出去,也是让为父开一次眼了。”张均捋着胡须,得意洋洋。
“竟都是假象?那这样一来国公夫人……”
“也是骗人的,苦肉计,蹲在牢里做做样子罢了,好哄为父和张均互相猜忌,为了龙椅旁边的那个位置大打出手,互伤元气。”
竟是这样……
魏姝神情渐渐落寞,她忽然想到了刚刚在牢里见杨盈的时候,她脸上看见自己时那既无奈又复杂的表情,连同最后一声无意义地长叹∶“回去吧……”,都早就已经提前说明了问题。
只怪自己蠢,没看透罢了。
见自己的女儿突然间低头失落,魏延安慰地抚了抚她的后背∶“姝儿,这就是朝堂,这就是政治,为父知道你不喜欢这些,可若我们都不去学着吃透别人的心思,那就面临着要被别人吃掉,有些人生来就是高高在上的统治者,他们想推翻棋局重列棋子很容易,而身在棋局中的我们想要活着不被淘汰却很难,你要记住,有时候我们打破的不是上位者的规则,而是困住自己的牢笼。”
“我们要活着,不管我们有错没错,是正义还是不正义,只要有人产生对我们不利的想法,我们就得去争,去自保,人情不值几个钱,所谓的奸忠也只是一时的。”
“姝儿,这世上没有什么朋友可以真正值得你去为她困扰。”
魏姝听着这些话,心内终于是有了崩溃,趴在魏延的腿上就是一阵大哭起来。
都是骗子,都是利用,都是假的……
她心中那么美好的杨盈,那个在她心里一直最想成为的人,竟骗了自己,甚至连她的父亲都差点因自己受累。
那一瞬间的委屈,愧疚,被辜负……都一起裹挟着车外飘盆的大雨向自己砸来。
她再也忍不住,与父亲生活这么多年,这是她长大以来第一次像回到小时候那样,揽着父亲的腰,将悲伤涌作无尽泪水尽情释放出来,也在这一刻,父亲化作了大山,任凭自己的女儿如何任性胡闹,他都会是她永远的依靠。
雨继续下,外面开始传出动静,丞相府的大门打开了,从里面冲出一伙执杖的打手,三下五除二间就挥退了一大群闹事的民众。
魏延在车里听闻异动,轻挑了帘子去看。
民众们后撤回一大截,停止了打砸的举动,嘴里却还在不住地叫骂。
“奸臣张均,狼子野心……”
“……谋权害命,天理难容。”
这时,府门里走出了张均高大的身影,他身后还有十数个朝廷官员。
魏延都能一一叫出这些人的名字,他们可以说是把所有的注都押在了张均的身上。如今投奔到张均手下,一个个都在替他做事。
张均手边立着打手,他神态严肃,眉宇间总拧着一股不怒自威的态势。
他一出现,街上的百姓瞬间止了呼声,安安静静,有些警惕地看他。
“刚刚不是正还骂的起劲么?如今我出来让你们骂,你们怎么倒闭了音?”张均蔑视着阶下的一众百姓,嘴角冷不丁勾起一笑,庙堂首辅的压迫感扑面而来。
“你们说我是奸佞有野心,我承认,但你们说我谋权害命,这是谁的论证?我谋了谁的权,又害了谁的命?你们中,可愿有人给我说道一二?”张均斜睨着下方人群,声音慢慢变沉。
一位年过六旬,蓄发花白的老言官,佝腰走上前,声音老态,却言辞俱厉∶“昨夜,庆国公夫人可是被你串通好了卢副尉押解进狱?庆国公殿下尸骨未寒,你这么做难道不是想威胁夫人交出国玺,好将监国权取而代之?这不是谋权是什么?”
“那害命呢?”张均的眼睛越眯越小。
“国玺到手,国公夫人或者是陛下性命,你自然不会顾惜,派人暗中加害也是有的。”
“哈哈哈哈……”面对张均突然的大笑,老言官踟蹰。
“你笑什么?”
张均笑罢,定神怒视∶“我笑你们说的这些话都只是各人猜测,全部没有实凭实据,就靠着这些臆测来污我清白,胆子大的很呐!来人,把这位大人就摁在这里,给我狠狠地打!”
打手上前将惊慌失措的老人按住爬在地上,不由分说,长杖已经挥了下去。
百姓惊怒,指着张均高声斥责∶“你竟敢私自打朝廷命官?”
“大安还不是由你来只手遮天的时候!”
老百姓和其他几名官员怒吼着往前推,想将那位老言官救出去,可耐何前面拦着的打手众多,他们被阻隔不前。
看着闹哄哄的人群,张均更来气了,下令∶“谁敢再多一言,再前一步,通通抓起来打!”
冲在前面的几个百姓被突然地拎了出去,后面人们却并不害怕,反而争相四起的更厉害了。
眼看场面要更加失控,魏延在这时下车。
车夫替他撑了伞,他面上含笑地走来∶“今天什么好日子,张相门前热闹啊!”
见来人是魏延,人群一下子散开一条路。见百姓对他如此举动,张均似有明了∶“原来一切是你搞的鬼,呵,贼喊捉贼,你不会以为用这种烂法子就能战胜于我?”
魏延拱手笑笑∶“张相大人是何许人也,怎么可能被人骂几句就死了呢?魏某来,不过就是想当着父老乡亲的面劝劝张大人,收手吧!”
张均一时有些懵∶“你这是何意?”
魏延故作一副心知肚明的表情∶“你去给乾,淮,乌三川节度使的起兵令已被我劫下来了,如今这份密令就在我这里,上面还有您的私印,张相大人,证据确凿,就别抵赖了。和我回去,好好给陛下和朝中元老们认个错,看在这么多年同僚的份上,大家不会为难你。”
张均震惊,他的一切密谋都不曾对外言说过,去给三川节度使的密令也是早上才发出去的,到底是谁走漏了消息,被魏延给轻松知道。
不过既然一切都已被点破,只凭一个魏延也不能耐他何,自己朝中也有足够兵力和人手,大不了打开天窗明争一场。
张均突然嗤鼻一笑∶“朝中无人主公,你知我有三川节度使的调令又能如何,无非是让自己距我又少了几成胜算,我去往三川的消息可不止一道,难不成魏相你也一一都截下来了?”
此刻周遭听闻此言的百姓和官员俱是惊恐,原来张均不止要擅权,他还要谋反啊!
三川节度使收到战令,那必是要率军攻来安都,到时候流血受难的可都是他们这些人啊,这安国要乱,要乱呀!
百姓已经来不及去愤怒,得此噩耗的他们纷纷散了,准备回家收拾行李。
街上重新空无一人,张均负手站在阶前檐下,魏延撑伞立在平地雨中。
两位在朝中睥睨了十六年之久的先帝老臣,如今正坐在一把同样的交椅上,他们二人一齐经历过十六载的春秋,各自为政,在朝中摸爬滚打到如今的位置。
而现在,他们正旗鼓相当,相对站在安都城的同一场大雨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