牢内清冷寂静,沈白带着肖遥推开一扇沉重的铁门后缓步走入狱中。
陈腐之气扑面而来,阿遥忍不住皱了皱鼻子。回看沈白,表情竟无一丝波澜。
当年他从荆国宫城的尸山血海中爬出,那时整座荆都弥漫的腐臭气远胜这暗牢百倍。是让他每每午夜梦回都心惊肉跳,连连作呕的程度。
与其相比,这些味道顶多让他觉得是狱中死了几只老鼠罢了。
肖遥在前面提着灯,二人穿行在漆黑的夹道中,两侧不时有牢犯察觉到动静争先恐后扑过来,隔着铁栅,伸出满是伤痕的枯瘦手指去够眼前这位踏着月光,似谪仙降尘般的白衣男子。
“大人,我是冤枉的……我没罪呀!”
“求求大人,小的以后一定洗心革面,我还不想死啊……”
“神仙……是神仙来了,哈哈哈……我说什么来着,我有救了……有救了!”一个疯疯癫癫的枯瘦老头,眦着铜珠般的戾目,开始疯狂地晃动栅栏,一时间,整座牢内的死囚都变得躁动不已。
肖遥明显是被吓傻了,这些死囚基本上已都被折磨的没了人样,他们似来自地狱的恶鬼,如今都在张牙舞爪地向自己索命。
他拎着灯笼的手不住打颤,试图挣扎着想要快速穿过这瘆人的夹道。
沈白紧走两步,拽住了肖遥的袖子∶“别慌,小心灯灭了。”
肖遥急忙顺势紧抱了他的胳膊,战战兢兢道∶“这里关的人怎么都不人不鬼的?”
沈白不疾不徐地拖着肖遥,边走边答∶“他们都是犯过事的死囚,有些在这里不见天日,已经被关了数十载。漫无边际,惶惶不可终日的恐惧比身体上的折磨更摧残人。精神失常很正常。”
“真难想象,陛下竟然将姬尘风下令关在这里。您说他不会也同这些人一样疯了吧?”肖遥害怕地缩着脖子,左顾右盼地打量着周围,确保自己的身体离那些死囚的手有着足够安全的距离。
沈白在一扇铁门前忽然站定∶“到了。”
肖遥小心翼翼地提高灯笼,朝里面照了一眼,光线昏暗下,只模模糊糊看清了一个身材宽大的男人背对着他们而坐的轮廓。
“开门。”
肖遥有些犹豫,可还是颤着声应了是,他从身上摸出一早从守卫那里得来的钥匙,哆哆嗦嗦地开了锁,在锁链哗啦一声落地的瞬间,肖遥顿时惊得寒毛倒竖。
黑暗中,人影缓缓扭头。肖遥忙不迭闪到沈白身后,紧紧拽着他的衣襟。只小小露出一只脑袋,来勘察敌情。
“是你……”姬尘风在看清眼前来人后,眼神瞬间续满戾气。
一息间,就以惊人的速度伸掌劈过来。
沈白并不躲,而是直直以掌迎之,两掌相对的瞬间,疾风四起。逍遥一骨碌滚出好远。
一掌过后,姬尘风大惊∶“你竟有这么深厚的内力?!我竟一直以为……”
“你一直以为我真像明面上展示出来的那样,是个只懂些三脚猫功夫的柔弱书生?”沈白笑得更邪了。
“姬尘风,你是从哪里觉得,我的功夫就不如你?”
姬尘风退后,沈白的内力很深厚,甚至远在他之上,而之前他竟然一丝都没有察觉。
一个绝顶的高手,隐藏着内力在他身边潜伏了这么久,连一吐一息都没有露出丝毫破绽。姬尘风震惊地瞪着眼,一步一步后撤。
“……你……你究竟是什么人?”
他很快明白过来,他上次给沈白的那一掌分明是他有意不避,可他这么做又是为了什么?
“之前不是已经回答过姬大人么,我在为陛下做事。”沈白收回内力,又露出如往常般的温和笑意。
“你觉得我还会信你吗?你身上疑点重重,我不信你替陛下做事只是出于臣子本分。你一定另有目的对不对?”姬尘风额上已覆满了细密的汗珠,到现在,他才有些反应过来了什么。
原来从一开始自己就注定是一枚弃子了,而做这个局的人除了褚帝,还有他——沈白!褚帝是一直对巨阙门忌惮,但只凭褚帝一个人,他做不到无声无息间给自己设下陷阱。
褚帝费尽心血潜伏在安都这么多年的玉衡军和不良人,怎么可能会为了扳倒自己这么一个区区的巨阙门门主就损兵折将,全部暴露?褚帝是有些不掂轻重,可还没有不掂轻重到这个份儿上。
“一切都是你,是你搞的鬼,不良人里有你的人,我给安都玉衡军的攻城任务失败,是不是也有你的手笔?是你派人泄的密?”姬尘风几乎快要疯掉了,他大声怒吼着质问沈白。
沈白轻轻一笑,漾着一双阴柔的眸子去看他∶“不只如此,你巨阙门中大部分机要也早就被我和陛下换了血,否则我也不可能这么顺利地就接过你的门主之位。不过比起关心这些,大人现在应该多关心关心你自己。”
姬尘风一愣,心里像是突然断了一根弦。
他眼眶猩红,隔了许久,才从牙缝中挤出一句∶“你……要杀我?”
“别说这么直白,陛下只是觉得你近来太吵,叫我来想办法让你安静一些而已。”沈白依然坐着看他。眼中笑意满满。
但只有姬尘风明白,他这个表情的意味有多恐怖。
他就是用这样的表情,这样的神态,这样一副人畜无害的模样骗了所有人,包括褚国的新帝。
不敢想,他为了接近褚帝,到底是用了什么样的手法去诱得赵宗申主动大驾去山野内请他出山。
他心续还未宁,沈白就已经站起了身,带着一副漠不关心的模样,慢慢挪步向他逼近 。
“等一下,我知道我已是将死之人,可在临死前,我想知道一件事,你究竟是谁?不要在说你是替褚帝办事,我很明白,连他也是你的棋子。”
姬尘风自知已无力回天,只想在最后得到一个答案,于是在沈白向他开始伸手的一瞬,他大声打断了他的动作。
“我们与你无冤无仇,你到底想做什么?”
沈白的手在他脖颈前顿住,面色上闪过一丝迟疑。而后,他不慌不忙地收回手,淡声∶“谁说无仇,你们一整个褚国,都是我的仇人。”
姬尘风蒙了,国仇?难不成他是……
“你是荆人?”
“闭眼吧,否则死相会很难看的。”沈白长袖一挥,一掌扫去,鲜血顿时洒满了墙壁。有几滴甚至飞溅至了身后肖遥提着的灯笼上。
姬尘风的动脉被一掌割开,他闭着眼仰在地上,鲜血入注。
沈白回身,望着刚刚看向这边面色被吓得铁青的肖遥, 从袖口掏出帕子,轻轻擦拭双手∶“我刚刚是叫你闭眼。”
肖遥慌着神道∶“抱歉,公子。我一急,忘了。”
沈白无奈摇头,将擦过手的帕子轻轻递给逍遥∶“去把他的脸盖起来吧。”
“这……”肖遥的表情明显在害怕。
沈白见他如此,也不强求,而是自己走过去,将那块手帕轻轻丢在姬尘风的面上。
刚刚,他给他的回答还不算完整,他的仇人,其实并不止一个褚国。
他回头去看手指还在微微打颤的肖遥,他这副模样倒有些像自己刚被派到梧国为质时的样子,那是梧国的老皇帝第一次召见他,当时,梧帝向他说过一句话,而再之后,他就学会了收敛情绪。
“阿遥,要时刻记住,你是一个男人,就算再害怕,也不要把恐惧之色轻易展露人前,懂了吗?”沈白平静地看着肖遥。
“是……公子。”
“回去吧。”
——
马上要立秋了,李同光一如既往地早出晚归,处理政务。而杨盈则重新捡起了农政书,并时不时过问一些朝事,打听今年安国的收成。
“夫人还在想怎样将荒漠变绿洲的事?”阿宝看着杨盈案几上累得像小山一样高的书籍,面带愁色地问道。
“是啊,可是目前头绪有了,就是不知道能不能付诸实践。找了一大圈,我们安国压根就没有类似的工程,甚至连懂蓄水工程的师傅都没有!要不是荆国亡了,我还真想去看看他们之前的蓄雨造洲工程是不是真的实用。”杨盈支着脸,把自己埋在书堆中,一副疲态。
“夫人,不管怎么看这都感觉是不可能的事啊,您有功夫想这些,还是先想想明天怎么迎那个祁国公主入城的事吧,我听说那个公主入安后的一路上都不怎么安分呢,沿路的官衙都说她目无礼法,性子泼辣的很。”阿宝满面忧虑,连一旁的英儿听了都不由皱起眉来。
杨盈揉着脑仁∶“这是李同光该应付的事,不归我管。”
“可您毕竟与殿下夫妇一体,迎接外国皇贵您肯定是要参加的。否则那不就坐实了外间的传言?”
“传言什么?”杨盈来了兴头。
“传言这位祁国来的公主是要与殿下结姻亲的,您不出面,那不就真的等于是将殿下拱手相让了吗?”
“呸,这两国外交谁都没提的事,安都哪来的妖风?人家不过是个喜好游山玩水的骄矜公主而已,如此侮人名声,可是我安国子民应有的礼节?你帖张公示出去,谁再莫须有的空穴来风,一律关进安都府的大狱!”杨盈一下站起身,情绪激动。
阿宝嗫嚅∶“不只如此,满大街的人好像都还很看好这件事呢。毕竟两国联姻代表着两国的和睦,就像您与国公殿下一样,边关少了战事,百姓们自然喜闻乐见……”
杨盈确实有些觉得眼前的书看不进去了。真有意思,前不久安都还在沸沸扬扬地传着李同光与自己是如何伉俪情深,联手计辨忠奸的。一眨眼来了个异国公主,这安都的风怎么就突然变了?
正独自烦闷间,门外有厨房的女使来问杨盈晚膳想吃什么。
杨盈只觉心情更加烦躁,哪还有闲心想吃什么,一脱口道∶“今日我没什么食欲,你们看着安排就好。”
女使道了声是,又稍稍犹豫了一下,问∶“那殿下呢?殿下下朝晚,要为殿下预备些什么?”
殿下?杨盈一听这两个字,心情就更烦了。
“他今天晚上不必用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