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上中天,却并没有为人间带来多少光亮,反而越发显得整个天幕漆黑无际。
杨盈坐在帐外,靠着椅背,眼睛定定注视着山坡下那丛黑漆漆的密林。
初月掀开帐子出来,为杨盈搭上一件披风。
“已经很晚了,难不成你要在这里守一夜么?”
杨盈笑笑,依旧看着山脚∶“这样传讯的人来回方便。”
初月叹气∶“既然担心她们又何苦布这样一个局?”
“育人为才本就是件不易的事,又何况她们都是初次涉学的女子。我总想做的好些,再好些,也不辜负如意姐他们对我的教诲。”杨盈神情淡淡。
初月心紧了一下,不由往前了一步∶“可你已经做的够好了。”
杨盈回了头∶“还记得当初我们同去暮凉,听长意讲江太后以前的故事么?我记得当时我们都有一番感触,我曾说若是天下女子也能如男子一般,不必仰人鼻息地过日子就好了。后来一路走下来,我却发现,即使没有外界的约束,女子也很难独立自强,仿佛生来身上就会戴上一个隐形的枷锁,她们习惯了一直轻视自己,把自己放在一个不那么重要的位置,习惯了三从四德,习惯了按部就班,习惯了男子就应该比女子多更多的权利……”
“我曾记得如意姐谈起过自己的理想,她说她最喜放浪形骸,一人一剑,要银鞍照白马,也要飒踏如流星。江湖太远,庙堂太高,但人总要有得选。”杨盈停了下声,然后又重新看向树林∶“我说的是有得选,不是不能选。人的一生很短,我希望她们明白人生的意义,也能够找到自己的意义。不管女学到最后能不能完整的开设下去,只要她们明白了这些,即便女学的存在只是昙花一现,也仍发挥到了它存在的价值。”
“最开始要李同光同意女子入仕的想法是你提出的,我相信初月姐比我更能明白我在做什么。”杨盈直了腰,双手在腿上握拳。
初月不再说话,而是陪杨盈一起坐下来。
二人就这么一直坐了一夜,待侍卫第五次跑来传询的时候,天际已经破晓。
杨盈和初月正迷迷糊糊地点着头,就听到旁边的侍卫惊喜地说道∶“她们成功了!如今所有人都已通过了您设置的险阻,已经出了林子向这边来了。”
杨盈和初月猛地一震,头脑霎时一片清明。
杨盈一起身,走到坡前向下去看。
林隙边缘已可以看见女孩们天青色的衣衫,只见她们身上满是狼狈,有的甚至一瘸一拐地被同伴搀扶着。
当她们一簇人出得林外时,正赶上日头从东山后跃出。
天地顿时明亮开阔起来,杨盈可以清晰地看见浮现在每一个女孩脸上的激动神色。
她们互相揽着对方,欢呼雀跃,有甚者还开始喜极而泣。
杨盈忙招呼手边的侍从∶“快,快去多准备些吃食,热水也多备些!”
下人们各自领了命,下去准备。
初月笑着看杨盈,然后又突然像想到什么一般敛了神色∶“杨盈,她们这次看样子可吃了不少苦头,回来知道真相后怕不是会怪你?”
杨盈却仿佛丝毫不在意这些,依然笑着看向坡下∶“她们成功了,就说明她们已经懂得了戮力同心的道理,我们的苦心没白费。”
“杨盈你没听明白我的话吗?”初月心一急,一把拽上她的胳膊。
“我明白的。”杨盈朝她笑∶“可这又有什么关系,她们成长了,这是好事!”
初月简直有些不知道如何与杨盈沟通了,看她现在的样子似是比那些女孩们还要激动高兴。
当女孩们被安排着用过早膳和沐浴更衣后,杨盈和初月已经在坡后的平地上等她们了。
杨盈知道,所有人的肚子里都憋满了疑惑甚至愤懑。她们应该早就料想到这一切是她故意的安排。
众人先规矩地向杨盈初月施礼,然后苏墨第一个站了出来。不等她开口,杨盈已说了话∶“我知道你想问什么。”
苏墨并不诧异,她定定看着杨盈的眼睛,神色冷漠。
她身后的众人,大部分也是一样的表情。
杨盈沉了沉眼∶“在我回答你们的问题之前,先说说,你们是如何离开猎坑,又是如何找到方向离开的吧。”
“说起来,我们最该感谢的人是程雪霁,若不是她心细如发,谨慎小心,我们断不能想到离开那里的办法。”苏墨表情依旧很冷,她的话语里隐含着细微的埋怨。
人群里又有几个女孩接话。
“那坑不算高,是雪霁提醒我们一起搭人梯最后才好不容易爬上来的。”
“我们当时真的怕极了,本来还想着夫人会来救我们,结果一个晚上林子里什么动静都没有,大家都说这是您故意的,您好歹也是我们的女傅,为何要如此设计捉弄我们?”
不满和指责声此起彼伏,只有两人从开始到现在没有发出过任何声音。
程雪霁低着头,默言静立,好似对旁人的话置若罔闻。
梁萍则是一直皱眉看着人群,似乎她已经明白了杨盈这么做的用意。
毕竟杨盈对她使过差不多的招数,那篇《中朝律》的恩情,她永远不会忘。
初月上前一步,突然向人群问道∶“这次比试论得还是输赢,你们各组的丝帛可以交上来了。”
人群里一下子没有了声音。
“怎么,都没有吗?”初月皱了眉问。
有人不满道∶“我们在林子里担惊受怕的,哪还能顾得上再去分心比试。”
“那就是一条也没有了?”
“也不至于。”苏墨大声∶“我们最开始还是有些收获的,只是现在……我们觉得这场游戏已经没有再继续的必要了。”
其她人跟着附议∶“对,已经没有必要了!要赢一起赢,要输一起输!”
杨盈一直看着众人的神态,很明显她们现在的样子是沆瀣一气的。
只 一个晚上的时间,她们都统一成为了一条阵线。
是很团结,但和杨盈想的还是有些出入。
“其实这场比赛想赢是很容易的,你们也本来可以不把自己搞成这副样子。”
身边冷不丁传来一个男子的声音,把所有人吓了一跳。
声音分外耳熟,杨盈转头,从一块山石后走出两个人。
一个身穿白衣的男人戴着一顶斗笠走过来,他旁边是一个背着箭囊的瘦小男孩,男孩右手里还拎着一只野兔,野兔身上还滴着血,看样子是刚刚射杀不久。
戴着斗笠的男人看不清面容,但那个男孩杨盈一眼认出了是肖遥。
那么这个男人的身份也就不得而知了。
沈逸白抬手摘下斗笠,一张极其俊俏的面庞袒露在众人的视线里。
登时,一众女孩们望直了眼,这样好看的公子,在安都城可不多见。
“沈公子?你怎么会在这里?”杨盈惊讶地问。
从昨日一早,这片山头就早已被她下令围了起来,一般人是不可能进来的。
沈逸白笑了笑,狭长的眼睛弯起来,媚骨天成。
“也是赶巧,昨日一早上山打猎,竟突然被人围了山,我还寻思着是哪家有头脸的人物,没想到又是夫人。看夫人原来是占山授课,索性也不打扰您的好兴致,就在林间随意将就了一夜,这不才醒,就见你们在这里训话。”
他话中毫无破绽,杨盈也找不出漏洞。就暂且信他说的是真的。
肖遥将还在流血的兔子装在身后的筐里,见杨盈和所有人向自己看来,吓的连忙解释∶“我比公子醒得早,这是我刚刚猎来准备做早饭的。”
初月并未见过沈逸白,但她听杨盈提起过,井渠就是他设计的。
杨盈周围认识的人,她几乎也都认识,姓沈的却是第一次见,方才听杨盈叫他沈公子,初月就已经明白了这个人的身份。
从刚才他出言的第一声开始,初月就对他有些好奇,于是她马上去问∶“你的第一句话是什么意思?要说便说明白些。”
杨盈也好奇地盯着他,旁的其他人就更不必说了,眼睛从沈逸白出现起就没从他身上离开过。
沈逸白知她问的是自己刚刚说比赛要想赢是很容易的事。便笑了笑,将视线转向了身侧的一众女孩∶“的确是很容易的事,只不过你们都好胜心太强而忽略了国公夫人设计这场比赛的出发点……”他突然故作狡黠的眨眨眼,站在第一排的几个女孩立马赤红了脸,羞涩地低下头去。
杨盈还是第一次见这个平日里气质沉稳的沈公子当着这么多女孩的面卖弄色相,不由心生奇怪。
这个人,正常中透着些神秘,亲和里带着丝冷漠,总能毫无防备地突然出现在她的视线,莫不是真的别有所图?
杨盈沉了眸,决定试一试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