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鹤堂，我们离婚。”

气若游丝的一句话，落地时不比枯叶重上几分，然而不过是短短一瞬间，竟让孟鹤堂伸出去的手堪堪停在周九良肩膀上方。

这句话过于绝望，沉沉的兜着一团死气，逼得孟鹤堂眼中所有无处遁形的悲哀愈发浓烈。

阳光有了片刻黯淡，他急喘一口气，劝阻的话惊涛骇浪一般涌到嘴边，同时也明白自己必须挽留周九良，可是嘴唇动了动，感到的竟是被万千银针破开血肉的刺痛。

从前无论面临何种境况，无论他们之间闹到什么地步，孟鹤堂从没想过周九良有一天也会说出这句话，更没想过他真的会不要他了。

高山倾倒，江海枯竭，在他眼中尚不及此。就在这一刻，孟鹤堂终于慌了。

周九良没有回头，空洞无神的眼睛望向遗照，上面稚嫩的孩子依然笑容灿烂，遗憾的是永远定格在了黑白之间。

他惨淡一笑，缓缓松开掐破掌心的手指，眼眶里滚出最后一滴眼泪。

“我不会原谅你。你带着那个女人滚，永远不要出现在我面前。”

————

周九良死了，死在风华正茂的年纪。

仿佛只是普普通通地睡了一觉，这个人就再也没有醒过来。

外人眼里他是无疾而终，只有少数几个人知道，他曾在五年前接受过心脏移植手术，并且在恢复期间郁郁寡欢，一直生活在世间所有的不友好之中。

心脏的捐献者是一个难产死亡的女士，同样的命运多舛，同样的英年早逝。周九良出院前曾苦苦哀求医生，瞒着所有人看过她的照片，从此记在了心里。

姑娘长得很漂亮，短头发，个子不算太高，笑起来的时候脸上还有两个浅浅的酒窝，似乎世间可见的所有温柔与善良，全都显露在了她的眉目之间。

后来一打听，才知道姑娘从小就在孤儿院里长大，四个月前丈夫去世了，因为多年前签下了捐献器官和遗体的志愿书，也没有父母需要征得同意，经过一番配对之后，周九良有幸成为了被捐献者之一。

孩子还没出生时没了父亲，刚出生时又没了母亲，自身还有天生的哮喘病，没有人愿意带着这个拖油瓶，医院也没有办法收留，只能选择将她送去孤儿院。

六个月后，周九良亲自把孩子抱回家，取了名字，上了户口，真心实意要把她抚养成人。

哪怕那时候周九良刚和孟鹤堂结婚不久，两人还没有自己的孩子，甚至是周九良自己，也还稀里糊涂的没有把日子过明白。

周九良做主，为她取名孟温琪，某天抱着她浇花时，又突发奇想叫她帆帆，希望她的人生能够一帆风顺。

养孩子的过程无疑是磕磕绊绊的，何况周九良在失去和孟鹤堂的孩子之后，又倾注了更多的心血在帆帆身上，有时候甚至连孟鹤堂的感受都被他忽略了。

两人的相声事业正在上升期，周九良本就不喜欢应酬，孟鹤堂体贴他，尽量不让他参与。渐渐地，各种人情往来让孟鹤堂晕头转向，苍蝇蜜蜂接踵而至，说不清道不明的花边新闻也开始崭露头角，两个人的生活开始变得乌烟瘴气。

周九良知道，但他不问，孟鹤堂自认为问心无愧，也就从来不说。

直到孩子五岁生日的前一天，两个人再次爆发了争吵，而周九良与帆帆的缘分，也在第二天早早地走到了尽头。

那天明明只是一个普通的中午，阳光明媚，万里无云。孟鹤堂为了缓和与周九良之间剑拔弩张的氛围，带着孩子去了娱乐城，本意只是想让好不容易静下心躺着午睡的周九良能够多歇一会儿，没想到那个一直让周九良心存芥蒂的女人找到了这里，并在孟鹤堂领着孩子去上厕所时，单独把孟鹤堂叫出去说话。

帆帆一个人留在厕所隔间里，突然哮喘病复发，等到孟鹤堂在外面等不及了，托保洁阿姨进去寻找时，孩子已经不省人事了。

周九良得到消息，脚一软直接从楼梯上摔了下来，磕破了额头。

那一刻，天地都在旋转崩塌，等他急急忙忙冲到医院，第一眼就在抢救室门口看见了孟鹤堂，还有那个意料之外又阴魂不散的女人。

周九良脑子嗡了一声，突然间心底空白一片，宛若行尸走肉一般走向了医生，终于在听到那个让人肝肠寸断的噩耗时，挥起一掌打在孟鹤堂脸上。

孟鹤堂哑口无言，红着眼眶承接周九良的所有愤怒与恨意。

周九良认定了孩子的死是孟鹤堂的错，是这个女人的错，如果孟鹤堂没有突发奇想把孩子带出门，如果那个女人没有去娱乐城纠缠孟鹤堂，那么这个悲剧是不是就不会发生？

周九良心如死灰，无暇顾及他们在厕所外面的角落里究竟谈了什么，他只知道他的孩子因为孟鹤堂的疏忽没有了性命，就像那个仅仅存在了三个月的胎儿一样，永远都不会回来了。

周九良两次失去，被爱人背叛的愤怒从未如此强烈，连带着懊悔与无助一起将周九良击溃。时隔五年，他紧紧攥着胸口的衣襟，久违的疼痛铺天盖地，一头栽倒在抢救室门口。

有些东西崩溃时，也有高山倾倒的动静。

孟鹤堂只要闭上眼睛，眼前全是前一晚周九良颓丧绝望的神情，他空洞无光的眼睛遥遥看过来，然后说出两个字。

离婚。

周九良不再追究过去的几年里，孟鹤堂对他忽冷忽热的态度，不再计较他跟别的女人不清不楚，连累他失去三个月大的亲生骨肉，也不再提及那些被孟鹤堂误解和忽视的所有爱意，甚至连一句“对不起”都不想争取。

他只要离婚。

孟鹤堂在客房睡了一晚，想了一晚，眼泪打湿了枕头，变成冰冰凉凉的一片，他扪心自问，发现自己终究还是舍不下周九良。

于是他想好了措辞，天亮之后振作精神，认定了哪怕是苦苦哀求也要和周九良说上几句话，向他保证从今往后只围着他一个人转，再也不会让他伤心难过了。

孟鹤堂想告诉周九良，他还爱着他，一直都很爱他。

没想到的是，当孟鹤堂轻轻推开主卧的门，一脚踏入那片沉静之后，留给他的竟是一个残酷又绝望的现实。

周九良身子陷在被子里，面无血色，但他唇角含笑，早已僵硬的手指紧紧攥着手机，另一只手的掌心里，躺着结婚时孟鹤堂亲手为他戴上的戒指。

早就停止了呼吸。

心脏移植手术明明很成功，五年来恢复得也很好，可是周九良偏偏在一夜之间失去了生命，而他的死，在孟鹤堂刚刚经历了丧女之痛的现在，又狠狠朝他心口剜了一刀。

惨淡的阳光落在窗台上，清冷的风拂起素色窗帘，传来呼啦啦一阵细微的响动，等到风声消散，天地都平静下来，又安安静静的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周九良死了。

死在了睡梦里。

手机屏幕定格在一个尚未拨出的电话界面，是打给孟鹤堂的。

第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