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九良极其尖锐地审视着他，看见了孟鹤堂眼底一片灰青色，看见了劳心劳力后留下来的血丝，也看见了仿佛纠缠住他整个灵魂的疲倦与无力，突然间，周九良也泄了气，软下了浑身利刺。
孟鹤堂不愿意换搭档，因此周九良病倒住院的这几天，只有他一个人孤军奋战。
哪怕是忙得没时间坐下来吃口热饭，也要把外界所有纷杂挡在医院外面，愣是没有一件被递到周九良面前。
他确实很累，忙得不可开交，以至于连周九良自己都想不明白，孟鹤堂这么疯狂的坚持究竟是为了什么呢，真的值得吗？
上辈子所有需要他的时候他都缺席了，现在又在这里装什么情种。
早干嘛去了……
你早干嘛去了？
周九良突然鼻子发酸。
原本还想着要帮孟鹤堂重新回到前世那样令人惊羡的高峰，可是现在的自己，实际上就是一个累赘而已，多半没有几天好活了。
孟鹤堂健康又强壮，没有任何疾病缠身，今年也不过是三十多岁而已，他还有更长、更宽广的路可以走，何必苦苦执着于一个朝不保夕的废物呢？
重新找一个年轻又健康，能毫无意外地助他扶摇直上的搭档不好吗？
思想越来越极端，越来越消极，像是钻入了一个死角，周九良急喘一口气，悄然攥紧了拳头，而孟鹤堂对他此刻的所思所想尚不知情。
“九良，外面不安全，你的病随时都有加重的可能，你还是……”
孟鹤堂强打起精神，淡淡笑着，尽量语气平和的跟他说话。
然而一句关心的话还没说完，就被周九良更加冷漠的声音拦腰折断了。
“你凭什么管我？是死是活都是我自己的事情，轮不到你来说三道四，你算我什么人啊？”
孟鹤堂愣了愣，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扼住了喉咙，一时间竟然发不出半点声音。
从前也不是没有争吵过，也不是没有听过更加伤人的话，只不过像这样明明白白划分彼此界限的刻薄言语，无论之前听了多少次，还是觉得难以置信。
“我……我是你的搭档。”
“搭档而已，那还不是说散就散了。反正我也活不成了，您还是趁早去师父那里挑一个新的吧。”
周九良匆匆说完，转身就要走。
也是在他转身的那一瞬间，孟鹤堂准确看见了他想要极力掩饰地泛红的眼角。
脑子里忽然有一根弦崩断了，随之而来的是无休无止的怒火，孟鹤堂再也顾不上来来往往的路人，几步追上去，强行拽着周九良的手腕朝住院部走。
“孟鹤堂……！”
周九良挣扎着想要抽出手，意外发现盛怒之下的孟鹤堂力气竟然这么大，尝试了几次皆以失败告终，又顾忌到这里人多眼杂，不能引起太多关注，只好任由孟鹤堂拉着走。
孟鹤堂没有再说话，咬着后槽牙，一直到把周九良带到病房里，踢上门的同时一把将人摁在了门板上。
孟鹤堂赤红的眼睛不依不饶地盯着这张令自己无比眷恋的脸庞，恍惚中，周九良像是听见了他牙关紧咬的细微声响。
裂穴是孟鹤堂绝对的逆鳞，上辈子不管闹到什么地步，两个人都没有提过半句。
屋内很快恢复了安静，谁都没有先开口的打算，粗重地呼吸声在两人之间萦萦绕绕，难舍难分，混杂着诸多复杂的情绪，也带着不分上下的怒火。
“周九良，你打我骂我都可以，但你不能拿自己的身体不当回事，更不可以随随便便提裂穴！”
“所以你觉得是我在无理取闹吗？”
周九良怒上眉梢，丝毫不在意现在是被人摁在门板上，他咬牙切齿，反倒更加气势汹汹地反手攥住了孟鹤堂袖口，一如既往地不肯示弱。
重生到现在，他们总是避免不了争吵。
“孟鹤堂，别人不清楚，难道你还不清楚吗？所有人都可以指责我，唯独你不行，因为你就是那个我用死也要逃离的人！是你的存在，逼得我无路可走！”
一字一句，砸碎了往昔所有幻梦，逼得孟鹤堂哑口无言。
周九良梗着脖子，原本还在不依不饶地瞪着孟鹤堂，说着那些积压多时的怨愤，可惜盛怒之下，自心底渐渐涌上的阵阵钝疼，又使得原本怒气冲冲的面容逐渐软化，逐渐苍白痛苦。
他又要犯病了。
孟鹤堂彻底慌了神，瞬间收起了浑身锋芒，手忙脚乱地把周九良扶到病床上，抬手就想按下床头的紧急呼叫按钮。
谁知周九良突然攥住他伸出去的手腕，艰难喘着气，随后狠狠甩开，拒绝了呼叫医生。
“你滚……！”
“我……”
孟鹤堂手足无措地站在那里，最终沉沉叹了口气。
他慢慢后退，准备离去的背影显得卑微又疲惫，恍惚中，竟连周九良都不忍心多看他一眼。
就在孟鹤堂的手掌触上门把手时，周九良突然开了口。
“孟鹤堂，我看见她了。”
面对突如其来的吐露心声，孟鹤堂愣在原地，维持着开门的动作，好半天才回过头来。
周九良逃离医院不过短短几个小时，孟鹤堂不确定他到底遇见了什么事，见到了什么人，又或者受了什么新的刺激。
他心如擂鼓，小心翼翼地追问一句。
“……看见了谁？”
“你我都亏欠的人。”
周九良深吸一口气，勾起唇角惨淡一笑，在他身后是敞开的窗户，再往外是阳光明媚的婆娑世界，千丝万缕的阳光照见了尘埃里所有不甘平凡的悸动。
明明所有的所有，在阳光映照下都充满了生机与活力，可是为什么，唯独显得他苍白又薄弱。
“她的心脏给了我，可我没有活下去，她的孩子也给了我，可是最后我也没有保护好，所以这一世……我不想要她的心了……我根本要不起。”
人生多的是辜负，辜负自己，辜负别人，如果早知道是那样的结局，还不如从一开始就不曾拿起，不曾得到。
孟鹤堂浑身血液在这一刻凝滞，寒意直达心底。
他终于意识到了，周九良从一开始存的就是一死了之的念头。
哪怕是重来一世，他依然没有活着的欲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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