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德太医躬身立于殿中，青玉扳指与药箱铜扣相击，发出细微脆响。他指尖尚残留着嘉妃腕间沉水香的余韵，三指搭脉处却已渗出薄汗。"回皇上，"他喉结微动，声音压得极低，"嘉妃娘娘六脉调和，寸关尺三部有神，实无半分中毒之症......"
"当——"
墨辰逸玄色广袖扫过龙案，鎏金香炉应声而倒。炉中龙脑香灰倾泻如雪，纷纷扬扬落在宁德太医跪伏的背脊上。"好个六脉调和。"年轻的帝王忽然轻笑，眼底却凝着终年不化的寒冰，"令妃尸骨未寒，你们太医院倒是会当差。"
满殿宫人霎时屏息，连琉璃宫檐角的铜铃都噤了声。淑贵妃葱指掐进掌心，丹蔻在素白帕子上洇出点点朱砂——她精心布置的局，竟被这老匹夫一语道破。嘉妃叶氏踉跄半步，鬓边累丝金凤步摇骤然倾斜，垂珠簌簌扫过失了血色的面颊。"臣妾冤枉..."她颤声去扯帝王袍角，却见十二章纹龙袍如流云般从指缝滑走。
"传旨。"墨辰逸屈指叩响案上玉罄，清越之声惊起殿外栖鸟，"嘉妃叶氏，恃宠生骄，即日起降为嫔位，迁居静心苑。"他目光掠过跪在丹墀之下的温潇椿，少女藕荷色裙裾铺展如初绽的木槿，唯有紧绞着帕子的指节透出青白。
暮色四合时分，嘉嫔抱着填漆戗金妆奁走过永巷。昔日十六人抬的鸾轿换作孤灯一盏，照得青石小径上苔痕斑驳如泪渍。名唤阿兰的宫女踢着石子跟在三步之后，腰间禁步银铃响得杂乱无章。
"娘娘仔细台阶。"领路太监甩着拂尘推开静心苑掉漆的朱门，惊起檐下两只灰雀。苑内倒比想象中齐整：青砖墁地，白泥糊墙，唯有窗棂外一株老梅斜刺里探出枯枝，在茜纱窗上投下嶙峋瘦影。
阿兰掸着床榻上浮灰突然"嗤"地笑出声："这云纹锦还是先帝年间的花样呢。"话音未落，铜镜中寒光一闪——嘉嫔竟将犀角梳掷了过来。"滚出去。"昔日艳冠六宫的美人此刻声音嘶哑如裂帛，"本宫要更衣。"
更漏三响时，温潇椿正对烛剔灯花。琉璃宫东暖阁的缠枝莲烛台积了厚厚蜡泪，恰似案几上那本《女则》中夹的干枯梅瓣——去岁嘉妃生辰，曾执了她的手共剪西窗烛。那时满殿觥筹交错，如今连铜壶滴答声都清晰可闻。
"小主！"侍女锦书慌慌张张打帘进来，惊得烛火猛跳，"李总管捧着牌子往咱们这儿来了！"
温潇椿指尖一顿，灯芯"噼啪"爆出个双花。抬眼时李公公已躬身立在珠帘外，鎏金托盘里贵人牙牌擦得能照见人影。"皇上口谕，"老太监笑得满脸褶子堆叠，"温贵人侍膳。"
夜风掠过九曲回廊，送来隐约的《霓裳》曲调——定是凌嫔又在月下起舞。温潇椿任由宫女们摆弄着更衣梳妆，铜镜映出腕间淡去的红痕。那是半月前跪在碎瓷片上留下的，如今结痂处微微发痒，像有蚂蚁在血脉里爬。
龙涎香袭来时，她正望着博山炉里升起的青烟出神。墨辰逸玄色常服上金线绣的团龙在烛火下忽明忽暗，恍惚间竟似活过来般缠上她脖颈。"爱妃近日清减了。"帝王指尖抚过她单薄的中衣，忽然触到什么似的顿了顿——原是藏在袖中的犀角梳齿。
温潇椿倏然抬眸，却见对方从她袖中拈出的，不过是半片干枯梅瓣。"臣妾..."她急中生智要跪，却被铁钳般的手臂箍住腰肢。"朕记得，"墨辰逸忽然贴近她耳畔，温热呼吸惊飞了金镶玉耳坠，"这琉璃宫梅花，开得最好。"
与此同时，静心苑内的嘉嫔正对月独酌。梨花白是去年埋在新雪下的，如今饮来却满口铁锈味。墙外忽有窃窃私语飘过："...云常在今儿个在御花园...""...皇上亲手给簪了支累丝蝶恋花..."
"哗啦"一声，酒盏砸碎在青砖地上。嘉嫔望着满地瓷片突然大笑，惊得梁间栖雀扑棱棱乱飞。铜镜里倒映的美人云鬓散乱，金凤步摇早不知丢去了何处，唯剩一支素银簪子斜插着，在月光下泛着森冷的光。
苑外更鼓遥遥传来，惊破一室凄清。温潇椿在龙榻上辗转难眠，忽听得窗外竹影沙沙，仿佛谁在低叹："早知如此绊人心，何如当初莫相识。"
京公网安备11010502036362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