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一卷离骚一卷经
沐霜岚几乎是把门摔上的,砰的一声似乎还回响在这间并不算宽敞的屋子里。陆庭川躺在竹席上,定定看着她方才离开的门口,虽然她早就已经走出去了。
又是这样——只要他们中有一个人提到秦泽,不,确切地说,是沐霜岚提到秦泽,或是别的有关秦泽这个人的话题,无论原本的谈话多么融洽轻松,都会变成现在这样尴尬的局面,连两人之间的空气都几乎要结出无数细小的冰棱来。所幸沐霜岚向来不喜欢与人起争执,虽说脾气古怪了些,前一秒还笑吟吟的下一秒就像现在这样阴沉着脸二话不说摔门而去,但到底不会非跟他争个分明不可,不然这会儿他俩早就大吵大闹,甚至动起手来了。
这样的事情早就不是第一次发生了,这不是第一次,当然,也不会是最后一次。
对陆庭川来说,这偌大的恶人谷里,若说还有什么人能真正与他谈得来,除了这个孤身一人守着白骨陵园的苗疆女子,或许一时半会还真找不出第二个。他也算是这白骨陵园的常客了,毕竟成天去劫浩气盟的物资,受伤也是家常便饭——他第一次来到沐霜岚的住所求诊,就是因为从昆仑崎岖的山道上摔了下去,右腿摔成了骨折,四仰八叉地被雪魔武卫抬到了沐霜岚跟前,那就是他和沐霜岚的初识。
他还记得那时沐霜岚午睡刚起,还是被他们的动静闹醒的,蓬乱着一头白发走出来的她看见他被抬过来登时火冒三丈,把手里拿着准备梳头的木梳往地上狠狠一摔,劈头就是一句“下次再发生这样的事,你们就让他在山崖下躺着喂狼好了”,但她为他察看伤处时,动作却轻细温柔得如同在给一盆自己最喜欢的花修剪枝叶。
那就是他们的初识,此后一来二去,两人也就渐渐熟络了起来。有时候没伤没病的,陆庭川也乐意到白骨陵园去找沐霜岚说话,因为他忽然发现沐霜岚和自己还挺谈得来的,而自己有什么话也愿意说给她听。到了她面前,他好像想说什么就能说什么,也不必顾忌什么该说什么不该。所以要说这恶人谷里他最相信,也跟他最亲近的,还真的只有沐霜岚。
但他们不是一对恋人,真要下个结论的话,也只是医者与病患的关系而已,至多不过是知交好友。除此之外,什么也不会有。
毕竟陆庭川仍是一个杀手——明教弟子是暗夜中无声隐匿的利刃,没有人比他们更适合成为杀手了。而对杀手来说,任何情感都是吞噬生命的泥沼,一旦陷入其中,便再也无法全身而退,相比实际上的明枪暗箭,这才是最致命的存在。所以,他们不会爱任何人,因为对一个人付出了情感,就等于将一把足以斩下自己头颅的刀交到了那人手里。对陆庭川来说当然也是这样。
这时的陆庭川忽然感到一阵阴冷的恐惧——那恐惧冷得彻骨,仿佛周遭的空气真的冻结成了冰。他看着那扇沐霜岚离去的门,感觉到恐惧如同霜雪一样在他身上凝结。不,或许说是恐惧也不大准确,因为他几乎是不会为什么人或事感到恐惧的。那也许是面对未知而又无法逃避的将来时的惶惑,如同在波斯集市上向那些用花花绿绿的纸牌算命的流浪者问卜自己的命运,他现在感受到的,就是问卜之人即将揭开底牌时的惶惑。他面对的,是未知,也是无法逃避的存在,有什么不可避免地发生了,而他又隐约听到了明尊冥冥中的启示,明尊告诉他,那也许就是他最害怕的事情。
尤其是在听到沐霜岚提起那个名为秦泽的天策弟子的时候,这感觉便如同山洞里的回音般被无可抑制地放大再放大,就如同不久之前,沐霜岚说秦泽要让她去澜沧城时那样。
他想自己应该起来去找沐霜岚,他知道她并不会走很远,她就在屋外,然而他正要起身到屋外去找她时,却听到了脑海里的另一个声音。那个声音对他说,别去找她,如果你不想让那件你最害怕的事情发生的话。
但他还是爬了起来,只是没有去推开门,而是朝着窗户走了过去,然后轻轻打开了窗。暴雨过后带着湿润的泥土气息的凉风拂面而来的同时,他也看到了水井边的沐霜岚。她正弯下腰有些费力地转动着提水的轱辘将水桶摇上来,她的脚边放着先前拿上的木盆,而他那些染透了鲜血的衣裳,都堆在她脚边的木盆里。
他不知道自己应不应该出去帮帮她,他走到了门边,却又转身走了回去。
也许现在出去帮她的话,她大概会把那桶要用来给他洗衣服的水全都泼在他脸上,不,他知道她的脾气,她会在洗完衣服之后才这么做。
七天之后,无量山澜沧城。
秦泽“阿岚,好些日子没见了——在恶人谷这些日子还好吧?”
骑着白马绝尘的天策青年从澜沧城里走出来,引着骑在高大的白鬃黑马背上的沐霜岚朝城里走去。他看起来有二十七八岁了,一身明晃晃的银色铠甲,护手和腰带上的红色在铠甲的衬托下分外夺目,然而更引人注目的,或许还是发冠上垂落下来的两条红白长缨。见沐霜岚的马走得慢,他便轻轻勒紧了一下手里的缰绳,让自己的绝尘也走得慢了一些。
这人便是秦泽,奉恶人谷少谷主莫雨之命驻守澜沧城的天策弟子。
沐霜岚“嗯,过得还算好。”沐霜岚点头,“你在信里说又和日月崖那些浩气盟的家伙打了一场,现在这儿情况怎么样了?”
秦泽“这澜沧城倒是守住了,但是……我们差一点儿就撑不下去了。”秦泽叹了口气,指了指不远处一座坍塌了一半的箭塔对她说,“箭塔几乎都让浩气盟的人炸塌了,就剩最里边那座还勉强能用,就靠人来守着根本挡不住那些家伙——你是没看到,当时浩气盟的人都打到了城里,澜沧城的大旗都让他们拔了。”
她顺着他指的方向看过去,看见那座箭塔已经坍塌了大半,上边的重弩也已经损毁了,几个恶人谷守卫正忙着搬来砖石和木材把坍塌的地方重新垒砌起来。而一旁的另外两座箭塔也大抵如此,有一座几乎是拦腰断成了两截。城墙和房屋的墙上,烈火焚烧之后留下的焦黑痕迹也清晰可见,甚至还隐约能看见变成了黑红色的血迹。毫无疑问,那是相当激烈的一战。
沐霜岚“可澜沧城还在恶人谷手里啊,你们又是怎么守住的?”她又是惊异又是疑惑地问,“那样的话,这城也很难守得住了吧?”
秦泽“阿岚,你忘了?这澜沧城里还有我啊!”见她一脸惊奇,秦泽有些得意地笑了起来,“我骑着马从外头冲进城中央,远远地对着那拔了大旗的纯阳道士就是一发乘龙箭,然后我跳下马,一个突就到了他跟前,长枪照着他脑袋就往下砸,把他砸昏了之后,我就把大旗抢了回来,浩气盟那群家伙居然也就这么被我吓住了,没一个敢对我出手。不到半个时辰,他们就撤得干干净净了!”
沐霜岚“你说……浩气盟就这么撤了?”沐霜岚反而更疑惑了,“不可能吧,秦泽,你肯定是开玩笑的。”
秦泽“那么多人都看见了,我怎么可能是开玩笑?”秦泽摊手,“不信你在这儿随便找个人问问,他们可都看到我一个人骑着马冲进来了,还说我果然是个疯子,连自己的命也不当回事了。”
沐霜岚“这种事情也就你秦泽能干出来了吧。”沐霜岚无奈地说,“对了,你不是说有很多弟兄受伤,这儿的军医都快忙不过来了么?还是先带我去看看吧——人命的事儿可别耽误啊。”
秦泽愣了一下,然后恍然大悟般一拍大腿说:秦泽“对啊,我都差点把正事给忘了!那些受伤的弟兄还在里头,我这就带你过去!”
说罢,秦泽调转了马头朝澜沧城深处走了过去,沐霜岚也让自己的马调转了方向跟上了他。
澜沧城里临时搭起了好几座简单的帐篷,底下躺着的尽数是受了伤的恶人谷弟子,还没走近营地,沐霜岚便闻到了一股药味和血腥味混合着的奇怪味道,那味道浓烈得几乎到了让人反胃的地步,但好在她已经习惯了,踏进营地时连眉头也没有皱一下,只是下意识地揉了揉鼻子。
裴然“你可总算是肯从白骨陵园出来了,阿岚——这儿受伤的人太多,我都快忙不过来了。”听见她和秦泽走来的脚步声,帐篷之间便转出来了一个黑袍长发的万花弟子,抹了抹额头的汗水对她说,“你先替我去看看受伤的弟兄,我……先歇一会儿。”
沐霜岚“好吧,裴然,你先去歇会儿,看你也忙了半天了。”沐霜岚说着,走过去从万花青年手里接过了绷带和药箱,“这里先交给我,我顾得过来。”
名为裴然的黑袍青年点了点头,忽然又想起了什么,对着沐霜岚身边的秦泽说:裴然“秦泽,你先去忙吧,我有些事情得跟阿岚商量商量,而且……不太方便告诉你。”
秦泽愣了一下,但看裴然一脸严肃,还是点了点头,说:秦泽“那好吧,我就先回避一下。”
看着秦泽骑着绝尘走远之后,沐霜岚才不解地朝裴然问道:沐霜岚“什么事情这么要紧,还不能让秦泽听到?”
裴然“就因为是和他有关的事情,我才让他先回避的。”裴然说,“准确来说,也不只是和他有关——你来澜沧城,是他捎信回恶人谷让你来的对吧?”
沐霜岚“是啊,他是捎信回去让我到这澜沧城来。”沐霜岚答道,“当初怎么说也是他带我入了恶人谷,如果不是他打开凛风堡的城门让我进了城里,我也要死在昆仑冰原上了,现在这澜沧城也是缺医少药,我不来,说不过去吧?”
裴然“那陆庭川呢?就是那个没事也要到白骨陵园去找你说话的明教。”裴然接着问,“你来澜沧城之前他也没说什么?”
沐霜岚“别提了——也不知道他哪根筋搭错了线,还是劫道的时候让人打坏了脑子,只要我一提到秦泽,他就跟球球被踩了尾巴似的,每次都得和我闹不愉快。”沐霜岚苦恼地叹了口气说,“这次我说秦泽让我来澜沧城,他也是这样,简直莫名其妙。”
裴然“不是我说你,阿岚,只怕是你想得太简单了。”听了她的说法,裴然的神色反倒渐渐凝重了起来,“我问你,你知道恶人谷里不少人都以为你和秦泽是一对儿吧?”
沐霜岚“知道啊,不过那又怎么样?也就是他们说说罢了。”
这话的确不假。恶人谷中人大都知道,沐霜岚是被那个疯子一样的天策弟子秦泽带进恶人谷的,秦泽算是手把手教会了她谷里的规矩,带着她把包括扶风郡在内几个重要的据点都跑了个遍,可以说但凡有秦泽的地方,通常都能看到沐霜岚跟在他身边。何况秦泽这人,说得难听点和疯狗也没差,有时候脑子里想些什么根本没人能懂,你去劝他,没准他一马蹄子就踩过来了。他唯一不踩的,还真只有这个当初自己一手带进恶人谷的五毒姑娘。这还不算,他的许多东西也一股脑都给了她,可他对别人,却又没这么大方。
所以也难怪恶人谷里会有秦泽和沐霜岚是一对的传言了,不过,至少他们看上去还算挺般配。
裴然“你倒觉得是随便说说,可秦泽和陆庭川呢?他俩会不会也这么想,还真是说不好。”裴然见她一脸无所谓,反倒越发担忧起来,“万一……他俩都当真了,那可有得你好受的。”
沐霜岚“怎么可能?你说秦泽也就罢了,陆庭川那家伙我清楚——他要能喜欢我,我就把心挖出来给你当药引!”沐霜岚摆了摆手,一脸不以为意的模样,“我可是敢打包票,陆庭川绝对不会对我有什么别的念头!那家伙的心思我还不知道?他能对我有意思,烈风集外头那棵树就能长叶子!”
看着面前这个满脸不在乎的苗疆女子,裴然愣了一下,然后轻轻摇了摇头。
裴然“唉,你不信就算了,到时候可别说我没提醒过你。”裴然也轻轻叹了口气说,“你现在不当回事,等没法收场的时候,你肯定得悔得肠子都青了。”
但沐霜岚显然还是没有把裴然的话当回事,她没再回答裴然,只是走到帐篷下躺着的一个黑红衣装的唐门青年身边,屈起手指在他看上去像是跌断了的右腿上轻轻敲了敲,然后扳住小腿用力一推,接着裴然便听到了一声惨叫——明显是那个唐门青年发出来的。
“这伤是摔出来的,说白了,就是摔断了腿。”她说着,打开药箱掏出了药物和绑带,又用眼神示意裴然把夹板递过来,“骨头我已经接上了,用夹板夹上一个月就行。”
那个唐门青年仰头看着她,疼得面色惨白直冒冷汗,半个字也说不出来。
陆庭川再次来到白骨陵园时,见到的却不是沐霜岚,而是另一个看上去有些陌生的红衣女子。那女子一身暗红的玄鳞化龙衣,头戴一顶层层叠叠的银冠,显然与沐霜岚是同门,但她不是沐霜岚。
洛凝月“你是那个和阿岚师姐特别要好的明教对吧?”陆庭川走进木屋时,那个盘腿坐在茶桌边的红衣女子对他说,
洛凝月“师姐去无量山澜沧城了,过一阵子才能回来,这儿就先由我打理——我叫洛凝月,是她的师妹。”
陆庭川“阿岚她去澜沧城了?”陆庭川十分怀疑地反问,“什么时候的事情?”
洛凝月“大概……七天之前吧。”洛凝月思索了一阵之后说,“怎么,你俩不是特别要好么,难道她没告诉你?”
“陆庭川这……之前因为这件事,我和她闹了别扭,她才没有告诉我。”陆庭川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我来这儿,也是来找她解释清楚的——她不在这儿,那就等她回来再说好了。”
说完陆庭川转身就要往门外走,洛凝月却又在身后叫住了他。
洛凝月“师姐去澜沧城的时候,吩咐我每天都用鸽子给她捎一封信,告诉她这儿的情况,我倒是可以帮你写信和她说一声。”洛凝月在他身后说,“要么,你把要解释的事情告诉我,我写信告诉师姐吧?”
陆庭川“别,凝月姑娘……这样不大好吧?”这下陆庭川涨红了脸,连忙有些尴尬地摆了摆手,“我还是等她回来了当面和她谈谈就好——有些话还是得当面说,而且,那样也显得我有点诚意嘛,你说是吧?”
坐在地上看着陆庭川的背影,洛凝月愣了一下,突然间明白了什么。她忽然觉得自己从陆庭川的身影和手势中看出了些什么不大一样的事情,或者说,她隐约窥见了陆庭川的某个秘密。
洛凝月“好吧,既然你这么想,那就随你去好了。”她对陆庭川说,“反正你和师姐那么要好,她也不是不讲道理的人,你等她回来再和她解释应该也没问题。”
陆庭川没再说什么,道了声谢便匆匆忙忙走出了屋子。看着他匆忙离开,一缕玩味的笑意也如同涟漪一样在洛凝月唇角悄然泛起。她虽然对于男女之情一贯反应迟钝,不似寻常女子那般敏锐,但陆庭川这样的表现,她不必想也能猜中八九分——她隐约窥见的那个秘密,或许就和她的师姐沐霜岚有关。
不,那个秘密,应当就是沐霜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