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道韫6

　　马文才一愣，他没想到谢道韫会如此问，对方之所以生气，不正是因为自己的言语侮辱了她吗？

　　二者有什么区别？

　　他到底是个聪明人，知道若是这个问题没能回答好，自己的形象可能再也挽回不得了。

　　因而，他沉吟半晌，一直没有贸然开口。

　　谢道韫也不急，她见翠竹将茶水送了上来，还客气地招呼马文才用茶。

　　马文才听话地端茶轻啜一口，他搭在膝盖上的手微微用力，掌心不知不觉盖上了一层细汗。

　　经过一段时间的思考，他心中其实隐隐已经猜到了这个问题的正确答案。

　　可那个答案却与他一直以来的认知有不小的偏差。

　　儿时他亲眼见证过父亲的极端强势，以及母亲想要保护自己却无能为力的事实，母亲的上吊自杀让他受到的刺激很大，更是让他打心底里认为女子本弱。

　　他渴望成为强者，要比父亲更强。

　　今日谢道韫提出的问题，算是对他三观的一次冲击，他很希望自己能够得到面前女子的认可，他也可以说出漂亮话来哄骗对方，只是当他对上那双认真的眸子的时候，他在心里编织的所有谎言都被打散了。

　　“我承认，我的道歉是为了前者。”他半垂下眸子，不敢再直视那人，生怕见到对方露出不满之色，可即便如此，他还是将自己的心里话说了出来，“夫子才华学识不输于旁人，一般女子如何能与您想比？”

　　谢道韫再次轻叹口气，“那么造成这一切的原因是什么呢？是她们不上进吗？还是根本不存在让她们也同我一般的条件呢？”

　　她的问题再次将马文才给问住，不过她也没打算再要男人回答，而是自己接着道。

　　“你是男子，又是世家子，这样的出生是世上大多数人都不可能拥有的。因为这层身份，你天然拥有读书识字的资本，拥有能够光明正大走出家门的身份。可世间还有许多因家贫没法读书的男子，他们也是自己不努力吗？”

　　“这一点在出生时就注定了，那也怨不得旁人。”作为世家子，马文才实在说不出什么底层人靠自己的努力也能获得成功的那种话来。

　　“你是这样认为的吗？这么说，你拥有如今的学识，是因为幸运地出生在了不错的家庭。

　　而我也是因为幸运，虽是女子，却生在世家，且父母待我也好，这才让我从小能够读书，成为了旁人眼中的‘大才女’。

　　倘若我只是出生普通人家，或许现在就该认命，听从父母之言，早早嫁作人妇，成了你口中那些‘一般女子’了吧。”

　　“不会的，夫子这样的人物，怎么会因为出生而埋没呢？”马文才听了女子对另一种人生的描述，尤其是早早嫁作人妇什么的，简直是想想都叫他额角青筋直冒，“与您同为世家的女子那么多，可唯有您传出了才名不是吗？这说明了，您本就比她们优秀。”

　　“那又如何呢？”谢道韫无所谓道，丝毫也没将男人的夸奖放在心上。

　　马文才愣了愣。

　　是啊，那又如何？

　　如果只是为了将所有女人比下去，对方就不会来到这里了。

　　想起谢道韫的才名早就传扬于世，可今日自己听说对方要来给自己上课时的第一反应依然是“女子不配”，他再一次认识到了，谢道韫走到今日到底有多难，而自己却听仅仅因为性别就将之否认的想法是多么愚蠢。

　　“夫子，是我错了。”马文才这一次扬起头来，诚恳地道，“是我的思想太过狭隘，请您给我一些时间，让我转变自己的想法。”

　　谢道韫闻言，终于是露出了笑意。

　　“我明白的，世间男子手握权力，看不到只能忙碌于内宅中的女子的艰辛实属正常。你愿意改变自己的想法，以及比大多数刚愎自用的人好太多了。

　　我听见过的非议，比你说得难听的要多太多了，不过没有关系，既然选择了不同的道路，就要做好面对这一切的准备。事实上，今日学子们只是议论两句，并没有做出公然罢课这样的事已经很让我惊喜了，更别说你还主动来找我道歉了，这让我对于接下来的教学更有信心了。”

　　马文才尴尬地低下了头，照他最初对谢道韫的偏见，公然罢课他是真做的出来的，甚至还会带着其他同学一起。

　　“倘若我今日没有来，您会不会放弃我这个学生？”

　　“放弃？当然不会。我有信心总会让你们认可我的。”

　　望着女子那自信的笑容，马文才再一次感到了深深的着迷。

　　“夫子，我会帮您的。我也相信您能够消除所有人的偏见。”

　　“当真？”

　　“当真！”

　　二人相视一笑，这一刻，所有的不愉快都已经成了过去式。

　　马文才今日来此的目的已然达成，可他却是不舍得离去，目光扫过女子不久前顺手放在桌面上的长剑，他灵机一动，寻到了话题。

　　“我观夫子十分爱惜宝剑，夫子可是会武？”

　　“自然会。近些年国家局势堪忧，我也是想要为之尽一份力的。”

　　马文才闻言眼前一亮，“我与夫子想法相同，我的未来目标便是上阵杀敌，做大将军。”

　　“你有这份志向，将来定然能成。”谢道韫当即肯定了他的想法，“我对于兵法也有些了解，你们的骑射课也会由我来教导，若是有什么问题，你可以随时来与我探讨。”

　　“我日后还能来这里找您？”马文才听了女子的承诺，顿时兴奋了起来，这可真是他今天晚上听到的最好的消息了。

　　“当然可以，我作为你们的夫子，帮学生解答问题本就是我的职责。”谢道韫目光柔和，很有一副长辈的样子。

　　夫子和学生的身份，让马文才兴奋的脑袋迅速冷静了下来，是啊，他都想到哪里去了？

　　如今双方的身份摆在这里，即便他心里有了几分妄想，也不能贸贸然表达出来，否则好不容易扭转的局面恐怕又要变得一团糟了。

　　也罢，学生就学生，只要还能走近她身边就好了。

　　至于其他……

　　等到出师之后他定然会努力争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