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伦王国的贵族名册上,总有些用褪色墨水标注的名字。每个贵族成员都是明码造册的,就算是刚出生就夭折的孩子也要登记在案。奇特的是,格伦贵族的数量几乎是恒定不变的,继承爵位并不衰减。
众议会成立后,颁布了《贵族法案》,导致贵族的权益得到不少衰减,现如今贵族也只比普通市民多了些封地与部分法律的豁免权。
而被称为“贵族病”的失语症,则在一定程度上限制了贵族血脉的延续。
宫廷档案馆里的泛黄的纸页上记载着——这种怪病专挑贵族子嗣下手,往往在襁褓中就露出端倪:眼神发直,意识涣散,表现得像是痴呆。真正可怕的是它的进程,从最初的有口难言,到后来听不见声音,看不见火光,最后连指尖的温度都消失殆尽,五感尽失像被抽走了灵魂的布娃娃,在某个寂静的夜晚停止呼吸。
这也是格伦贵族的生育率不低但家族还是难以延续的原因之一,甚至作为开国元勋的斯坦家族也避不过这种命运诅咒,直系亲属匆匆三代就血脉断绝。
“就像被神收走了感知世界的钥匙。”德高望重的皇家御医曾在公爵面前叹息道。
在瓦利亚的贵族庄园里,司空见惯的是空缺的儿童房,那些绣着家族徽记的摇篮,往往没等磨旧就被收进阁楼,蒙上厚厚的防尘布。
也因此失语症的治疗一直被皇家挂以最高悬赏。
但近两年的报纸上,喜讯却渐渐多了起来。汉沃尔的皇家医院新开设了“感知科”,据说用镀银的探针刺激穴位,能让失神的孩童重新眨眼睛;正神教会的圣坛前,神职者也宣称被赐福的圣水可以有效治疗。
伊斯特伍德公爵书房的抽屉里,就压着三张剪报。一张是皇家医院的治疗案例,一张是教会的神迹见证,最底下那张被折得边角发皱——一种禁忌的人体密仪,这种被官方严禁的隐秘也曾带来不少祸端,被教会申斥为邪神的蛊惑...
“都是些捕风捉影的东西,完整的治愈病例都没有。”公爵摩挲着剪报边缘,烟斗里的火星明明灭灭。手上的都是早些年病急乱投医时收集的,但好算伊莱这些年的状况没有恶化。
时间随着弗罗斯特河的冰水消融凝结,不疾不徐地淌过。
伊莱的十岁生日宴上,孟菲斯女士看着眼前得体的少年,决定在年末的礼仪评分册上勾选成优秀。这样的话,汉沃尔的那些皇家学院想必会很融洽地接纳他。
伊莱穿着量身定制的深灰礼服,领结系得一丝不苟,向每位宾客颔首时的弧度精准。良好的体态让他褪去了不少稚气。
或许是少女发育得早,希黛儿已出落成一位优雅的贵族少女,高挑的她甚至比伊莱还高出一个头。
她递给了伊莱一个包装精致的礼盒,什么也没说,快速转身走开。
明明前两年还是喜欢黏在伊莱身边活泼开朗的天使,现在却仿佛刻意冷淡起来了,伊莱猜不透青春期的少女心事,只是苦笑着摇摇头。
拆开后,伊莱指尖微微一顿——那是个嵌着红玛瑙的音乐盒,打开时,会弹出一个水晶小人,底座刻着细小的星轨图案。
午后的阳光斜斜切过琴房,落在黑白琴键上。伊莱正弹到《凛冬赞曲》的中段,左手的和弦突然顿住——一双温热的小手捂住了他的眼睛,带着淡淡的蜂蜜香。
“茜尔?”他无奈地扬了扬眉。前几年希黛儿总爱趁他练琴时捣乱,从前是抢他的琴谱,现在改成了这种孩子气的把戏,只是动作里少了儿时的莽撞,指尖触到他耳廓时会轻轻一颤。
“不是哦。”头顶传来清脆的童音,比希黛儿的声线软了许多。 手被拉开时,伊莱看见希薇儿仰着小脸,亚麻色的卷发用丝带束成两个小辫子,发梢沾着蒲公英的绒毛。她手里攥着片银杏叶,是从伊斯特伍德庄园捡来的,边缘还带着齿状的缺口。
没想到是希薇儿,一向乖巧懂事的她今天也是玩兴大发,竟然主动做起了恶作剧。
“姐姐在外面生气呢。”希薇儿踮起脚尖,把银杏叶插进他的礼服口袋。小小的希薇儿像是一块布丁,只是听着她稚嫩的童音,脸上就会不自觉的露出笑容。
伊莱顺着她的目光望向窗外。希黛儿站在廊下的雪地里,背对着琴房,肩头微微耸动。她今天穿了件酒红色斗篷,斗篷的兜帽滑下来,露出一截白皙的脖颈,那模样让他想起了骄傲的天鹅。
阳光落在她发梢的金线上,熠熠生辉。 “她又怎么了?”伊莱合上琴盖,起身时礼服的下摆扫过希薇儿的发顶。
“你昨天修表的时候,我问你‘螺旋齿轮和星轨哪个更圆’,你回答我了。”希薇儿掰着手指,小大人似的叹气,“姐姐问你‘赤砂荒漠的青铜会不会生锈’,你说‘不知道’。”
伊莱想起昨天的场景。希黛儿捧着本《考古新报》冲进他的房间,报纸上印着赤砂荒漠的新地图,青铜齿轮组在沙砾中泛着冷光。她的眼睛发亮,只是问话的语气硬邦邦的,像裹了层冰壳。
“我确实不知道。”他当时正忙着把蒸汽钟表的核心零件拆下来,黄铜齿轮上的齿纹沾着细小的铁屑。
“可你明明对这些东西最感兴趣!”希黛儿把报纸摔在桌上,声音陡然拔高,“你宁愿跟个破表说话,都懒得理我!”
她转身跑出去时,斗篷的流苏扫过散落的齿轮,带倒了一个小小的铜制星辰模型——那是伊莱去年照着星图做的,上面刻着他和她的生辰星位。
”我觉得姐姐就是想让你夸她。”希薇儿拽了拽他的袖口,把他往窗边拉,“你看她斗篷上的花纹,是照着杂志《格伦风范》最流行的纹路绣的,绣了三个月呢。”
伊莱低头看向自己的口袋,希薇儿塞进来的银杏叶正慢慢舒展。他忽然想起上午,希黛儿递来的音乐盒底座,那些细小的星轨图案,和他星图上标注的缠绕轨迹一模一样。
廊下的雪被风吹起,扑在希黛儿的斗篷上,簌簌地落。伊莱推开门时,她猛地转过身,脸颊两侧有些发红,像雪地里的浆果。 “你出来干什么?”她别过脸,声音发紧,“我才不稀罕……”
“你的花纹绣得很漂亮。”伊莱打断她的话,从口袋里掏出那片银杏叶,“比最时兴的都好。”
希黛儿的肩膀僵了僵。风掀起她斗篷的一角,露出里面衬裙上的纹路——螺旋的齿轮中间,藏着个极小的星芒图案,和伊斯特伍德家族的徽记如出一辙。
“谁、谁绣那东西了?”她抬手把兜帽重新拉上,遮住大半张脸,只露出抿得紧紧的嘴唇,“我只是觉得……赤砂荒漠的沙子,可能比瓦利亚的雪好看点。
”
伊莱看着她冻得发红的鼻尖,忽然想起儿时她拽着他的手往橡树上爬,裙摆勾破了也不在乎,只举着覆盆子笑得一脸灿烂。如今她站在雪地里,像朵被寒霜催开的花,明明花瓣在发抖,却偏要挺直了枝干。
“等开春,”他从口袋里摸出个小盒子,打开后里面躺着枚银制齿轮,边缘刻着简化的星轨,“我们做蒸汽火车去赤砂荒漠看看?听说那地方都被考古协会做成著名景点了。”
希黛儿的手指在斗篷的系带上来回绞动,半晌才闷闷地说:“……那火车不是说能到永冻港吗?路过弗罗斯特的时候,能不能停下来?”
“可以。”伊莱把银齿轮放进她手心,指尖触到她掌心的薄茧,“嗯...我会尽量说服安德烈公爵的。”
希薇儿从琴房的窗户探出头,看见姐姐的斗篷在雪地里转了个圈,裙摆也跟着荡漾起来。伊莱抛出的银杏叶,随风飘落与远处飘落的雪花轻轻撞在一起。
廊下的钢琴声不知何时又响了起来,还是那首《凛冬赞曲》,只是后半段的和弦里,多了些轻快的跳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