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1：说好了

永熙三年的初雪，比往年来得更早一些。

细碎的雪沫子，打着旋儿，从铅灰色的天幕纷纷扬扬洒下，悄无声息地覆盖了皇城朱红的宫墙，墨黑的檐角，以及那方拘着无数芳魂的天。

沐晴初倚在听雨楼阑干旁，伸出一只素白的手，去接那冰凉的雪屑。

雪花触肌即融，留下一点湿意，倏忽不见。她穿着水蓝色的宫装，外罩一件银白底色绣着缠枝莲纹的斗篷，风毛出得极好，衬得她一张清丽绝俗的脸庞愈发小巧，眼神通透却疏离，仿佛映着雪光，

她是当朝太傅之女，因生辰八字极合太后祈福之意，被特许接入宫中休养，伴在五公主棠昭雪身侧，名义上是伴读，实则是个人质般的存在。

性格聪慧剔透，却也冷眼旁观着周遭一切。

“咳咳……咳咳咳……”

一阵压抑不住的咳嗽声从内殿传来，打断了沐晴初的出神。

她微微蹙眉，转身步入暖意盎然的殿内。

鎏金兽首香炉里吐出袅袅青烟，是上好的沉水香，却压不住那弥散在空气中一丝极淡的血腥气。

五公主棠昭雪拥着厚重的锦被，靠坐在窗边的软榻上。

她身上穿着杏子黄的绫袄，愈发显得脸色苍白如纸，唯有一双眼睛，清亮得惊人，此刻正望着窗外纷飞的雪景，唇角还沾着未拭净的血沫。

她个性自由，却偏偏被困于这病骨支离的皮囊与波谲云诡的深宫之中。

一名小宫女正手忙脚乱地端着铜盆和巾帕，吓得瑟瑟发抖。

沐晴初（水瓶）“下去吧。”

沐晴初声音平静无波，从小宫女手中接过物事。

小宫女如蒙大赦，慌忙退下。

沐晴初浸湿了温热的手帕，动作轻柔地替棠昭雪擦拭嘴角和指尖。她的动作熟练而自然，显然已不是第一次做。

沐晴初（水瓶）“又贪凉了？”

沐晴初的语气里听不出太多情绪，只是陈述。

棠昭雪微微侧过头，对她虚弱地笑了笑，声音轻得像雪落，

棠昭雪（天秤）“只是觉得……这雪景好看，想多看一会儿。晴初，你看，像不像我们初见那年？”

沐晴初的手几不可查地顿了一下。

那是三年前的冬末，雪还未化尽。

沐晴初初入宫闱，心中满是戒备与不安，被引着前往太后宫中拜见。

途径御花园的梅林，只见一株老梅下，一个穿着素白绣金襦裙的少女正踮着脚，试图折下一枝开得最盛的绿萼梅。她身姿轻盈，笑容明媚，与这宫中的沉闷格格不入。

那便是棠昭雪。

那时的她，虽已知自身沉疴难起，眉宇间却还未被病痛彻底磨去光华。

见沐晴初经过，棠昭雪笑着招手，将那枝费了好大力气才折下那沾着晶莹雪沫与冷冽清香的梅花，递到了她面前。

棠昭雪（天秤）“你就是沐太傅家的姐姐？这枝花，送你。”

沐晴初记得自己当时愣了片刻，才迟疑地接过。她天性清冷，不喜与人过分亲近，却在那灿烂得不含一丝杂质的笑容里，微微晃了神。

棠昭雪（天秤）“你看，你又不说话。”

棠昭雪的低语将她从回忆中拉回。

棠昭雪（天秤）“每次提到初见，你总是这样。”

沐晴初将脏了的手帕放入盆中，发出轻微的水声。

沐晴初（水瓶）“公主记得倒清楚。”

棠昭雪（天秤）“关于你的事，我自然都记得清楚。”

棠昭雪又咳了几声，勉强压下去，目光重新投向窗外，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憧憬和怅惘。

棠昭雪（天秤）“太医说，江南的桃花这个时候开得正好，暖融融的，不像宫里，总是这么冷……”

棠昭雪（天秤）“姐姐，你说，皇帝今年春狩，会带我们去看江南的桃花吗？”

她又唤她“姐姐”。

这不是宫里的规矩，却是棠昭雪自相识起，无人时固执的称呼。

沐晴初没有回答那个关于桃花的问题，只是将滑落的锦被又往上拉了拉，盖住她单薄的肩膀。

沐晴初（水瓶）“雪大了，仔细着凉。你的身子，经不起一再折腾。”

沐晴初的语气依旧平淡，甚至显得有些冷漠，但动作却细致入微。

棠昭雪忽然伸手，冰凉的手指轻轻抓住了沐晴初正在为她掖被角的手腕。她的指尖因为用力而微微颤抖。

棠昭雪（天秤）“姐姐。”

棠昭雪望着沐晴初，清亮的眸子里映出沐晴初看似无动于衷的脸。

棠昭雪（天秤）“如果……如果我等不到看江南的桃花了，你会替我去看吗？”

殿内一时间静极，只闻窗外雪落沙沙，以及香箸拨动香灰时极轻微的一声“嗒”。

沐晴初垂着眼睫，目光落在棠昭雪那只因为疾病而过分纤细苍白，几乎可见青色血管的手上。

沐晴初没有立刻抽回手，也没有回答。

许久，她才抬起眼，迎上棠昭雪执着等待的目光，声音依旧听不出波澜，却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

沐晴初（水瓶）“不会。”

棠昭雪眼底的光，几不可见地黯淡了一分。

随即，她听到沐晴初冷静到近乎残酷的后半句。

沐晴初（水瓶）“你的桃花，自然要你自己去看。若真等不到……”

沐晴初反手，轻轻回握住棠昭雪冰冷的手指，试图用自己掌心那一点有限的温度去煨热它。

沐晴初（水瓶）“我便陪你等到能看见的那一天为止。”

棠昭雪怔住了，望着眼前之人清冷的容颜，眼底那点黯淡的光重新亮起，继而氤氲上一层薄薄的水汽。

棠昭雪忽然猛地转过头去，又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肩头剧烈颤动。

沐晴初轻轻拍着她的背，眉头微蹙。

好一会儿，咳嗽才渐渐平息。

棠昭雪缓过气，再回过头时，脸上竟漾开一个无比真实的笑靥，带着孩子气的满足和释然，仿佛得到了什么最重要的承诺。

棠昭雪（天秤）“嗯。”

棠昭雪低声应道，手指悄悄收紧，回握住沐晴初的。

棠昭雪（天秤）“那我们说好了。”

殿外，雪下得更大了些，密密麻麻，织成一张铺天盖地的网，将整个皇城温柔而残酷地笼罩其中。

沐晴初看着窗外愈加密集的雪幕。

她知道，那个关于桃花的约定，或许终究渺茫。

她也知道，有些牵绊，一旦种下，便再难以轻易割舍。

落入掌心的雪，明知终将化去，那一刻的微凉，却已刻入肌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