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雨了。
二月末的雨总是说下就下,惹的人心里痒痒的,就像惊蛰刚复苏的百虫,簌簌探出触角,触摸初春的柔风。
天枢院后山的桃花林生的高,便难以在这个对于她们而言还太寒冷的时节里开花。
远远望去,只有一株大约三个男子合抱粗细的桃树梢头密密开着淡粉的花。
花儿无意开,可人不一定会顺着花儿的意愿。
陆闲云踏着上个冬天落下的枯叶,踢踏踢踏,每走一步就用鞋子勾起一堆好好扫起的枯叶。
泛黄,发黑的落叶在春雨里扬起,周边是细碎的土和被雨水饱和的尘土,沾染上陆闲云的鞋子,打湿了他的衣摆。
少年在那棵长的与周围格格不入的桃树下站定,伸手去够桃枝。
谁料那树恰是个得了天地精华化出灵智的主,见有人要找惹自己的枝丫,便狠狠向陆闲云露出的手臂上抽去。
眼看枝条就要落在皮肉上了,桃夭看清了人,硬生生将枝条转了一个弯对向自己。却听见滋啦一声,陆闲云含着笑看向桃夭。
很好,袖子被这只蠢到家了的树扯破了。
“这是我新换的衣服,你想想怎么向燕飞絮交代吧。”
桃夭在少年锐利的审视下瑟瑟发抖,最后终于妥协,自觉折下一只含苞的花枝,奉给陆闲云。
陆闲云觉得这树若生出人样,必定是一副含泪,幽怨,埋怨负心汉丢下自己的小人儿。
好,自己莫名其妙欠下了一棵树的情债。
好到自己都忍不住给这棵树一巴掌。
桃夭试图反抗。
“嗯?燕飞絮?”
桃夭放弃反抗。
于是陆闲云持着折下的桃枝踢踏踢踏回到自己的住处。
两个人影正在他的院子外徘徊。
隔得大老远就能听见说话声。
不认识,陆闲云放轻脚步度过去。
叶知秋正和自己乱糟糟的剑穗纠缠不清,裴轻舟在一旁磕着瓜子,一边磕一边往他的花坛子里丢瓜子壳。
“你说豫州府君怎么会给一个与她隔了不知道几辈子亲的人送请帖?”裴轻舟嘴里嚼着瓜子仁,扭头问叶知秋。
被提问者还在和他的宝贝做斗争,头也不抬回答道:“不知道。”
“……陆闲云?我们天枢院有这个人吗?”
“不知——”
“我知道啊,”陆闲云忽然从裴轻舟身后探出脑袋,笑嘻嘻地看着两人。
少年生了一副好相貌,看得裴轻舟竟有些不好意思。
他捅了捅话头被打断还在无知无觉解剑穗的叶知秋,转头朝陆闲云说道:“你知道?这位……师弟。”
“对啊,话说他还是你们的师兄呢。八年前被梅有乾——啊,就是微垣道长——带回来放在这座山头养伤。”
“养伤?”
叶知秋还在扯他的剑穗。
“对啊,养伤。”
叶知秋终于解开了剑穗,盯着乱七八糟的线头发呆,忽而才想起来有人问自己话,刚头便撞见陆闲云的眼。
他愣了一下,缓缓露出一个不那么友善的笑容。
“陆小师兄,别来无恙啊。”
……
“啊啊啊!等等!叶慎之!上次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不是故意?鬼信啊!你,还有你!那棵树,都合伙起来欺负我,害得我被师傅禁足一个月!整整一个月啊!”
叶知秋扛着他的重剑呼哧呼哧追着陆闲云跑,回头还剐了那株笑得天花乱坠的树。
一旁的裴轻舟在二月底的山头冷风中瑟瑟发抖,满脑子都是:完蛋,背后说人闲话结果现场被抓的尴尬……
三个人,三颗心,各怀心事。
陆闲云扒着桃夭死活不肯下来,气的桃夭胡乱摇晃。
骑在树枝上的少年被颠簸得实在难受,树下叶知秋也收敛了脾气,将重剑好好背回身后,抱臂笑看“小师兄”的笑话。
好容易消停下来,陆闲云拍了拍身下的树,低语道:“你完蛋了,燕飞絮回来我一定告你的状!”
桃夭抖了抖叶子,好像在回应他的挑衅。
“叶慎之,好师弟,下次一定不会如此了!行行好,带我下来吧……我腿软……”
叶知秋扁着嘴轻哼了一声,到底还是没晾陆闲云太久,唤着桃夭将他放下。
那树估计还是个看人脸色下菜的主,枝丫窸窸窣窣一阵响动,陆闲云就两脚着地,哐哐向那片亲爱的土地狂跺两脚,以表自己对土地的忠心。回头朝桃夭翻了一个天大的白眼。
叶知秋对此不置可否。
您自己觉得开心就好。
“行了,信给我吧。”
陆闲云向裴轻舟伸手要请帖。
还在冷风中摇曳的裴千重感觉自己的灵魂似乎被人扯了回来,通俗点讲,就是回魂了。
“陆小——师兄,给。”裴轻舟差点咬断自己的舌头,“……晚辈裴轻舟方才说话稍有逾越,还请您多多包涵。”
“还晚辈,你就管他叫小师兄就行了,这家伙还比咋们小呢。”
叶知秋捋捋他的宝贝剑穗,拿裴轻舟打趣。
“随便你怎么叫吧,晚辈长辈的说法都是死规矩。”陆闲云嘴里不停念叨,手上拆信封倒是快的很。
展开一看,署名是豫州府君孟珏,下方端端正正敲了一个大红章。
他左手捏着信纸朝上面吹了吹,没吹出什么,眼光瞥见站在一旁有点局促的裴轻舟,忽的勾起一丝微笑。
“是梅有乾那老头叫你们来的吧?”
叶知秋看见他那抹笑,直觉没什么好事。
“是,如何?信中有什么提到你我的地方?”
陆闲云耸耸肩,“那倒没有,不过信上说可以带两三好友赴上巳节会,不知你们二人作何感想?”
上巳节,三月三的节日。春神复苏,此时春雨发生,百虫出冻,扶桑树换新芽,豫州的人们与扶桑树结缘极深,自然将头年初春的换新当做大事,于是便在扶桑树木下摆长桌席,宴请四方来宾与他们共享春神福典。
“上巳节会可是豫州最为盛大的节日之一,错过这村,可就没这店了。”
他摇摇手中哗哗的信纸,接着向二人介绍上巳盛况。
叶知秋早在上山前右眼皮子便一直跳,感情在这等着呢。不过左右想想,他发现陆闲云这厮吧,虽然平时看上去不正经,多少还是有点本事在的,倒也不太会坑害自己与裴轻舟二人,顶多都是些小打小闹的事儿,有时候一揭便过去了,上巳节自己打小就向往已久,奈何没有府君的路引,无论如何,外州的人都入不了豫州,这次当真是个好事。
“行,我收拾收拾和你同去吧。”
裴轻舟本人也无所谓去与不去,但想到上山前师傅反复叮嘱自己的一句话,犹犹豫豫开口回答道:“我也与你一起去吧。”
“那挺好,不过你们需再等等,还差一人。”
说谁谁便到了,只觉得周遭忽暖和起来,竟是陆闲云刚才念叨个不停的燕飞絮来了。
燕飞絮,天枢院大师姐,二把手。陆闲云平日天不怕地不怕就怕她的主。
平日里天枢院小师兄的衣物都是她帮忙办置,后来估计是被这小子弄烦了,天天衣服不是这里破个洞就是那里漏根线,于是燕飞絮干脆与陆闲云约法三章:
第一,衣服再弄破自己补,补成什么样就看太一显灵了;
第二,衣服弄破一次中午减餐,下午担水跳台阶——天杀的,陆闲云居住的后山统共有一千一百一十一个台阶;
第三,不得在她外出时通过纸符随意唤她,毕竟天枢院大师姐还是十分忙碌的。
但,不出半个月,陆闲云便找到了甩锅的对象,从此,一人一树的爱恨情仇家庭伦理大戏拉开帷幕。
“燕师姐!”
陆闲云笑得跟花儿似的。
“……”燕飞絮收起脚下的一杆长枪,朝他点点头。
长枪名“远游”,采金乌尾翎熔汤谷悬木而成,属阳,叶知秋他们感受到的暖意便是如此来的。
“豫州府君的帖,去吗?”
“师傅让我看好你,哪有不去的道理?”
陆闲云嘿嘿干笑两声。
于是四个人各乘上自己的兵器上路。
只一个问题,陆闲云既没有剑又不会枪,只好在剩下三人里找一个愿意带他的人。
“……叶……”
“不行,遗尘不愿载你。”
“……燕飞……”
“远游只是一柄长枪,承受不了你我二人的重量。”燕飞絮婉拒。
“………………”
“似乎,只有我一人可以带上陆小师兄了。”
陆闲云马上望向裴轻舟的方向。
裴轻舟竟是个符修!?
所谓符修,是依靠天地阴阳卦象与星宿排位,观天相而作符,大可动摇山岳,小可……载人飞行。
还有最重要的一点,符修,最有钱。
连日倒霉?找符修,买一张转运符,药到病除;不幸迷路?找符修,买一张地相符,就算刀山火海也可以保你全须全尾的出来……如此,符修怎能不富?
见陆闲云看着自己两眼发光,裴轻舟不好意思的咳了一声,转头发现另外两个人都满脸担忧的望向自己,缓缓打出三个问号。
叶知秋和燕飞絮对视一眼,同时摇头:有些事,还是要放他去经历一番的。
脚下的山川迅速略过,宛如在亘古大地上狂奔的野兽。
“太昭”自禹分九州而来,期间已经历经太久太久。上古时颛顼断天阶,分人神,散妖鬼灵怪,九百神明遗留尘世万年,祂们是荒原上最早的开拓者,是人类蒙昧时代的启蒙者,带领娲皇的儿女们于太昭的四方土地上仰观七曜八宿十二次,金乌驾日而升于东隅,玄兔载月而出归于桑榆。
人们铸造祂们的殿堂,焚香,叩拜,祈祷,用毕生所铸就的信仰供奉。
曾几何时,是青女至而霜降,雨师鼓而阵雨,烛龙衔烛灭而冬明而夏……
陆闲云俯瞰脚下的太昭大地,恍然间似乎回到来那个遥远的时代,那个万神的时代。
时间是最不易留住的物件,征战,和平,征战,和平……千年万年只是两种单音的交替。一把沙从手中落下,一场战争,一次血流漂橹;一滴雨从屋檐落下,十年安稳,十年歌舞。
“到了,府君的路引呢?”
燕飞絮在最前头回头唤陆闲云。
陆闲云猛然回过神,从怀里翻出那封敲了红章的帖,递给天枢大师姐。
“天枢院陆闲云,裴轻舟,叶知秋,燕飞絮等拜会豫州府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