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程少商心情不佳，独自一人坐着小马车上山散心。

原是前几日，本是程小妹逝世之日，幸得今世援兵来得及时，程小妹才得以保全性命。

程少商看着她在自己眼前活蹦乱跳，一声声喊着自己阿姊的模样，心中本应高兴，却是五味杂陈。

今日早晨，程少商总算把程小妹上一世最后的心愿完成。

那便是建一座漂亮又坚固的房屋。

即使完成了她的心愿，也是成全了自己。

此刻累得慌，就稍稍闭目养神，由着马儿自己走。

反正楼垚那小子跟在后面，应是不会出现什么事的。

楼垚还不知道程少商早就发现自己了，见程少商合上了眼睛，就悄悄地凑到了她边上去。

楼垚跟过来，一是为了避开何昭君，二也是想跟程少商多亲近亲近。

他真心觉得这个小女娘不简单，时而觉得她沉稳自持，时而又觉得她身上仍未脱去孩童的稚气，天真烂漫。

也是了，如今她才堪堪十五岁，能成熟到哪里去。

程少商一闭上眼，脑海中闪过的全是孩童时的画面。

那天阳光明媚，明明是个天气再好不过的日子，可她心爱的饴糖却被人扔到地上踩踏。

被踩踏的不止有饴糖，还有她的心。

那是萧元漪托人带回来的饴糖，那是阿母对她的爱，在他们眼里却那么不值钱。

程少商不顾他人的嘲笑，捡起地上的饴糖吃掉。

阿母，是不是嫋嫋乖乖把饴糖吃掉，阿母的爱就会一直伴随着嫋嫋？

程少商不断不断地听到一句话，

无父无母无脸皮，丢人现眼程少商！

眼泪滑落，程少商猛然睁眼，看到的却是楼垚。

程少商有些失落，如果看到的是凌不疑便好了。

楼垚全然不知程少商的想法，还关心地问

楼垚少商，你怎么了？怎么哭了？

程少商摇摇头。

程少商没事，想起了一些往事罢了。

程少商停住马车，吹起笛子来。

雨就这么下起来，仿佛是在应和她的笛声，雨幕之中显得更加悲戚。

楼垚看着眼前此景，对程少商愈发动情。

可惜程少商满心满眼，只有那位少年将军。

忽有一人，隐隐朝他们走来。

皇甫仪好啊，好笛，好曲啊。

皇甫仪女公子，可是舜华的侄女？

程少商小女程少商，老丈怎识得我三叔母？

皇甫仪老夫皇甫仪，多谢程娘子那日替我传话与你叔母。

皇甫仪，又见面了，程少商想。

也算是个深情之人，这么多年还对桑舜华念念不忘。

皇甫仪思君令人老，轩车何来迟。前几日我听闻你叔母受伤，怕她行动不便，便特意打造了这辆轺车赠送于她，谁曾想，你叔父又将这车送给了你。

受伤？三叔母何曾受过伤？

噢，之前叛军来袭之日，三叔母摔了一跤，头上手上擦破了点皮。

还送轺车，不知道的还以为我三叔母腿瘸了呢。

还污蔑我三叔父，小心眼的老家伙。

程少商这轺车，是三叔母赠予我的。她的伤，皇甫大夫不必担忧，从包扎到换药，三叔父不假于他人，全都是事事亲为。

雨势越来越大了，程少商只好和楼垚一同跟随皇甫仪到了圣上驻跸过的别院躲雨。

中途路过一座小亭子，巧的是，凌不疑与袁慎，都在那亭子之中。

袁慎学生见过夫子。

皇甫仪点点头，又指了指凌不疑。

皇甫仪这位是凌将军，因平乱受伤，伤久不愈，圣上特地留他在此休养。

程少商探头，凑到他跟前。

程少商凌将军，伤可好些了？

凌不疑不说话。

程少商懵了，这什么意思，不给我脸？

我这人可是很记仇的，将来有你好受的。

楼垚凌将军，善见兄，你们竟都在此。

袁慎盯着程少商，开始阴阳怪气。

袁慎才两月不见，程娘子，身边就多了个人。真是桃花不断呐，善见先与你道喜了。

程少商多谢袁公子，只是你这喜，怕是道错人了。

程少商应向楼垚阿兄道喜，毕竟他与何昭君，即将终成眷属。

楼垚啊？

程少商啊什么？我说错了？你与那昭君阿姊定亲如此之久，也是时候该把大婚提上日程了。

程少商难不成你还想拖着昭君阿姊，拖到她人老珠黄不成？那可真真是没有道义了。

楼垚不……不……我没有这个意思。

程少商那就好，我就等着喝你们的喜酒了。

忽有一个响雷落下，程少商被吓了一跳，楼垚下意识就想伸手去捂程少商的耳朵，却被程少商闪身躲开。

这一躲，不偏不倚就撞到了凌不疑的怀里。

程少商有些不好意思，忙从他怀里挣脱出来。

程少商凌将军，恕我冒犯了。

凌不疑无妨，这雨越下越大了，不如我们尽快动身，前往别院吧。

凌不疑程娘子，你就坐我的马车，听闻你风寒初愈，若是再淋了雨着了病，可就不好了。

凌不疑楼公子，在下备有蓑衣快马，若不介意，你我一同骑马前往。

楼垚那就谢谢子晟兄。

梁邱起举着伞在旁等候。

梁邱起女公子，请。

程少商多谢凌将军。

再次坐上凌不疑的超大豪华马车，程少商也不拘礼了，左摸摸右看看。

不经意间就撇到了他放在柜子里的手帕，箭头，与少商弦。

三样东西，样样都与她有关。

放在如此显眼之处，不过是想告知程少商，他对她的心意罢了。

好深的心机啊，凌不疑。

······

驻跸别院。

凌不疑程娘子刚才淋了雨，带她去梳洗吧。

程少商有劳凌将军了，凌将军同我一同进去吧。

凌不疑眸光闪了闪，难不成她看到了马车上的东西，一时感动了？

她没与楼垚那小子交好，也在他的意料之外。

只是这往后变数，谁也拿不准，凌不疑想，还是早些和程家提亲，把她留在自己身边才是。

凌不疑好，我陪你。

那头，袁慎正在为难楼垚。

袁慎我问你，你为何忽然来骅县？还跟着那程四娘子一起？

楼垚我仰慕少商已久，就想着离她近些，我就跟来了。

袁慎仰慕已久？楼垚，你可要时刻记住，你是有婚约在身的人！

楼垚连忙低头。

楼垚我知我与程四娘子此生再无缘相伴，甚至往后连见上面都难，所以哪怕能陪伴在她身侧多一时，都是好的。

还是个痴情的。

梁邱起楼公子，袁公子，晚膳已经备好了，将军请们去前厅用膳。

袁慎好。

前厅。

所有人都已就坐，只等着程少商前来。

等程少商赶到，只剩了一个皇甫仪对面的位子给她。

程少商也不恼，反正这个位子，也能看到凌不疑。

酒过三巡，皇甫仪的话也多了起来。、

人上了年纪嘛，可以理解。

皇甫仪二十余年了，自我遭戾帝加害不得已离家游历天下，已是二十余年了。

皇甫仪程娘子，今日我倚老卖老，随你叔母叫你一声，少商，可好？

程少商大夫随意便可。

皇甫仪我们相逢即是缘分，少商，今日，我同你讲一个小故事，可好？

程少商偷笑，正片开始了。

虽说这故事上一世听过一次，可这故事不是最要紧的，要紧的是她要借此表明心意。

皇甫仪多年以前，有位世家公子，虽父早亡，但才华出众，后名声斐然，受尽了追捧。这位公子，有个自幼定亲的未婚妻，可惜，因未婚妻容貌平凡，公子觉得，未婚妻配不上自己。

皇甫仪彼时公子家逢大难远遁他乡，那未婚妻家中亲长，也纷纷劝说她退婚避灾，，可她力排众议，不肯背信弃义。非但如此，她一个小女娘，还以一己之力承担起照顾公子家眷的重责。更甚至，她还要备受未来君姑的刁难。

皇甫仪所做一切，只为盼公子早日归来成亲，而她这一等，就是七年。

程少商实在听不下去了。

程少商夫子恕我直言，那公子，就不该让未婚妻痴等。

程少商有骨气的女子，最恨以色侍他人。这公子若觉未婚妻相貌平平，不愿同她在一起，即使后来被其真诚坚守感动，也难保日后那一天，见到些别的貌美女子，就移情别恋了。

程少商得之，不懂得好好珍惜，失之，方知追悔莫及。

真好，又替三叔母多骂了两句。

凌不疑程娘子说得也不无道理。天若无道，人就该遵循天命，天若有道，自不会让有情人分离。

程少商抬眼，正对上凌不疑的眼眸。

两人就这样，定定地看着对方。

皇甫仪公子亡父，有位十分了得的护卫，承公子亡父当年恩情，自告奋勇，愿护送公子南下逃亡。途中，为保护公子，不幸殒命。护卫临死之前，将自己的孤女托付于公子，谁曾想，就是这段恩情，断送了前世情缘。

皇甫仪公子决意归家为自己的未来岳父贺寿当日，孤女服毒自尽，公子为照顾孤女，拖累了归家步伐，让未婚妻在寿宴上苦苦等待一日一夜。公子深知，未婚妻心中悲不自胜，定要与其见面诉说各中缘由，苦苦哀求其数日，才得以相见。

皇甫仪谁知，未婚妻，开口就是退婚。

皇甫仪公子深知她此时正在气头，想假以时日，待到其平心静气。谁知，等到的，却是她要嫁与旁人的音讯。

皇甫仪深深喝了一口酒。

皇甫仪公子，百思不解，未婚妻苦等了他七年，为何眼看花期在望，最后却偏偏在这一件区区小事上泥古不化。

不止程少商，在座的所有人，听完皇甫仪这一番话都很是火大。

凌不疑敢问，这位公子，一直对未婚妻的相貌暗暗惋惜，这未婚妻，可心知肚明啊？

皇甫仪那是公子年少之想，后感动于未婚妻的情深意厚，便再无此等轻浮之想了。

程少商那未婚妻要的可是公子的感动？她不过是希望心上之人能将自己放于心上罢了，只不过，没想到自己会碰上一个自负又薄情的混账。

皇甫仪有些尴尬，这正是程少商想看见的。

皇甫仪，我今日，骂的就是你。

程少商夫子，我倒有一问题，若你是那公子，未婚妻和孤女同时掉入河中，您应当救谁？

经典问题，老生常谈了。

这皇甫仪却在那犹豫又犹豫。

凌不疑程娘子不如这么问，若未婚妻会一点水，将将能在水面上浮得片刻，而孤女丝毫不会水。若夫子是公子，先救谁？

程少商没错！先救谁？

袁慎凌将军，若换做是你，你救谁啊？

哟，还护着自家夫子呢。

那我也护一下我未来夫君好了。

程少商啧，刻薄，谁最刻薄？你最刻薄！

凌不疑若换做是我，自然是先救未婚妻。

此刻，凌不疑的目光聚焦在程少商身上，再不游移。

凌不疑若先救孤女，未婚妻可能被水草缠住，可能叫水流冲走，若公子真把未婚妻放在心上，又怎会让心上人有半点不测。

皇甫仪难道，就眼睁睁地看着孤女死而不救？

楼垚若是……若是我，我也是要先救少商的。

程少商救我干嘛？你应该先救昭君阿姊。

袁慎在一旁假装咳嗽。

袁慎那未婚妻并未掉入河中，此假设不成立。

凌不疑把酒杯往桌上重重一放。

凌不疑那孤女也未曾掉入河中，只是自行服毒罢了。

凌不疑人死了便死了，只需给那名护卫过继子嗣，将来保他升官发财，让他的香火得以延续足矣。

楼垚未免有些对不住那名惨死的侍卫。

凌不疑对不住便对不住了，人生在世，怎可能人人都对得住。

此刻，武将的杀伐果决，在凌不疑身上，体现得淋漓尽致。

程少商此话说得有道理，家父也是武将，战阵之上，为护卫他这个主帅，死伤的将士不计其数，也没见所有的将士妹妹女儿，都要嫁与我阿父的。

皇甫仪自嘲一笑。

皇甫仪说到底，要是那公子，早些打发走了孤女，也就好了。

程少商这孤女不过就是个跳梁小丑，不值一提。

程少商方才凌将军有一句话说得甚有道理。

程少商天有道，自不会让有情人分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