绳
今天天气晴好，我在出租屋的阳台上装晾衣绳，准备把冬天的衣服和被子一起晒一下。
室友看着绳子，一脸的奇怪，“现在谁还用这种老式绳子？买个晾衣架多方便。”
我抿嘴笑了笑，没解释，一边低头把麻绳系紧，一边回想往事。
十岁生日那天，我做了个实验：把自己挂在晾衣绳上，像件半干的衬衫一样晃荡了整个下午。
绳子是去年母亲捆旧报纸用的，粗糙、泛黄，勒进下巴时能闻到一股油墨混着霉味。
我数着对面人家晾晒的被单——七户人家，三条碎花，两条纯白，一条印着卡通熊。
当数到第十九次时，父亲回来了。
他拎着锄头回来，路过晾衣绳时，他抬手摸了摸我的额头，指腹有点温热，“没发烧啊？”然后，他收回手径直进屋，钥匙在锁孔里转出咔哒一声响。
厨房传来剁骨头的动静，母亲在砍猪脊梁，菜刀撞在砧板上的节奏，比我晃荡的频率还要稳。
黄昏时我跳下来，膝盖在水泥地上磕出两道血痕，心里说不出的难受，躲到村头草垛堆里，躲到很晚。
可奇怪的是，比起他们没发现我「失踪」，更让我难受的是——晾衣绳居然没断。
那晚我烧到39度，膝盖的伤口结了层薄痂，像一块粗劣的创可贴。
母亲进来过一次，端着半杯凉水，往我床头柜上一搁，说：“别装死。”
我不想喝，第二天早上，杯沿凝了一圈水渍，像道没合拢的嘴。
父亲在饭桌上提起村里书记家的大儿子回来了，母亲抱怨菜价又涨了，妹妹用筷子戳着碗里的米饭——没人问我为什么走路一瘸一拐。
直到第二天，妹妹放学时拽了拽我的衣角：“你昨天……在绳子上干嘛？”
我低头看她手指上的墨水印，突然想起晾衣绳勒进皮肤的触感。
“做实验。”我说。
“什么实验？”
“测试一条绳子的耐重程度。”
她眨眨眼：“测出来了吗？”
我嘟着嘴：“嗯，比人可靠。”
那根晾衣绳后来断了。
是个暴雨天，母亲晒的棉被吸饱了水，绳子从中间裂开，被褥扑进泥水里，像具沉默的尸体。
父亲回家看见，第一句话是：“绳子质量太差。”
母亲把湿透的棉被拖进浴室，拧出的脏水染黄了水泥地面。
我蹲在院子里，捡起断裂的绳头——纤维散开，露出里面发黑的芯，原来它早就腐烂了，只是没人发现。
妹妹蹲到我旁边，递给我一颗水果糖：“你要修吗？”
我摇摇头，把绳子扔进了垃圾桶。
“那以后衣服晾哪儿？”她问。
“他们会买新的。”我心里有点闷闷的，但还是回答了她。
果然，第二天就看到一根差不多的新绳子系在了原来的位置上。
绳子绷直的那一刻，手心突然传来一阵刺痛——就像十岁那年，它勒进我下巴的感觉一样。
我站在那儿，看着它在风里微微摇晃。
突然明白了一件事：
我这辈子都在等家人问一句“你疼不疼”。
但从来没人问过。
所以现在，我自己问了。
“疼不疼？”我对着空气说。
然后自己回答： “早就不疼了。”
——骗你的，其实还是疼，但没关系，疼也可以活得好好的。
我很快把衣服和被子全都晾好了，绳子绷得有点紧，随着微风吹过，还会轻轻摇摆，但我可以想得到，当晚上我钻进被窝里时，会有多么柔软暖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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