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刚刚还安静的巷子里变得吵吵嚷嚷,貌似是孙均的人到了。
借着跃动的火光向外看去,只见那孙钧押着一个被五花大绑的人,正大步朝着这边走来。
瞧着这一幕,强压下的反胃又涌了上来:小破巷子里就这么几步路,还要走出和金人拼刀子的气势?
真是难为死他了。
本着不膈应自己的想法,我把目光转旁边被绑着的人,瞧这身打扮,应该是刚刚巡逻的效用兵中的一个。
我又打量了一下,心下了然:又是个被拉来顶罪的倒霉蛋。
等人走得近了些,我才看清那人的面容,是很平常的一张脸,没什么稀奇的,扔人堆里都找不来的那种。但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着他有点眼熟。
等等......
这厮不是孙均他亲外甥吗?!
我猛地记起,这个叫张大的好像也被我派去金人院子里巡逻了。
纵是我称得上见多识广,此刻也不禁瞠目结舌,直感叹着到底还是低估了孙均这厮。
原想着他之前干的事儿已经畜生到头了,现在看来,为了何立赏的那一官半职,就是“大义灭亲”,对他也算不得什么。
啧,还真是条忠心的好狗。
只是稍稍走神了几息,孙均已经带着人走到我面前了。那副目中无人的样子,激得我心里的火又腾了起来。
这小兔崽子,装模作样地给谁看呢?!!
我忍不住啐了一口:“新官上任三把火,都烧到我这来了?”
那厮仍是跟死了娘似的臭着个脸:“有线索,押嫌犯面见宰相。”
我忍不住冷笑,线索?什么线索?屈打成招拿来邀功的“线索”?
这上下嘴皮子一碰,就这么把自己亲外甥给卖了?
摊上这么个好舅舅,这个什么张大也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
要是这个张大真的作为嫌犯进了宰相的楼,那八成连个全尸也留不得。
我竟莫名有种想笑的冲动。
这孙均平日里丧良心的烂事干了一大堆,今天这报应不就应到自家人身上了?
想到这,我赶忙头,想遮一下自己幸灾乐祸的笑意,顺带着,也瞧一下孙均的这个外甥是个什么货色。
不同于孙均的冷漠,那张大颇为惊惶地左瞧右看,看上去受了不少惊吓。
看到他痛哭流涕的模样,我几乎都升起了一丝同情。
虽然我都不清楚自己什么时候这么善良了。
想到这,我又扫了一眼蹲在地上的张大。
算了算了,看他也不像和这事有关,要是能帮一把就尽量帮一把。
这毕竟是亲外甥,万一孙均卖完后悔了呢?
要是那个姓孙的打着给侄子讨公道的幌子反咬我一口,那可是很难办的。
当然了,关键是被孙均膈应了这么久,要是能给他添点堵也是好的。
这么想着,我眯起眼睛,紧盯着面前的人:“宰相身边,除了那两个聋哑侍女,谁想上楼见宰相要我说了算。”
那小子头也不抬,权当是没听见。我懒得管他怎么想:“娃娃,无论你有天大的本事,也得守规矩!”
他大概是觉得自己攀上了何立这棵大树,以后就发达了,啥也不用怕了,可以不把人命当回事了。
最可笑的是,确实是这样。
我强压下心头的嫌恶,他背后是何立,提点几句就完,不能得罪死了。
尽管我更想把他也送下去陪那几个娃娃。
虽然我并没有立场这么做。
长出了一口气,我伸手打算拍拍他的肩,统领经常这么干的,照现在的情形,也算是到此为止的意思。
但我的手刚伸出去,就被一把拍掉了。
一瞬间,我只觉得这辈子的怒火都摞到了一块儿,几乎是想也不想地就朝他腰上来了一拳。
“铛——”发出的声音很脆亮,那是在甲胄碰撞。
是还手了,但我还是生气。
他娘的,这个亏我不能吃!
既然不给面子,我也没必要再给他留脸。这么想着,我上前一步,厉声喝道:“把人给我!”
那孙均眼睛一瞪,却先是向我身后望了一眼,而后突然平静下来,悠悠地把视线转回来:“那就不见了。”
我有点懵,这小子怎么回事?他不是应该和我吵起来吗?!
那我怎么告状啊?
我发愣的这一会儿工夫,孙均已经转过身要走了,但还他没迈开几步,楼上就悠悠地传来一个声音:“今日特例!”
听到这个声音,我心中一惊,是烧包和腌菜......啊不,是何立和武亦淳。
我已经快要忍不住骂娘的冲动了,怎么什么糟心事儿都堆到今天了?先是那个金人让人给剁了,然后就是孙均在院子里乱杀人,现在这家伙又窜出来,八成是又要给姓孙的出气。
唉,要不回头去庙里拜拜吧。
虽然心烦,该有的礼数还是不能少的,不然会被挑刺。
见他们走得近了,我便挨个行礼:“何大人,武大人。”
何立仍是笑眯眯的,冲我道:“王统领啊!”我的警惕性告诉我他没憋什么好屁。果然,他看了看立在一旁的孙均:“就让孙副统领带人进去吧。”
我知道这个时候最好的处理方式就是立刻答应,但孙均那个小人得志的笑还是让我万分难受。我想试着再争取下:“只是...”
腌菜比我快了一步:“听不懂何大人的话?”
他娘的怎么又是你!
我感觉脑瓜子被气得发疼,上次就是这个武亦淳给我甩脸子,这回怎么还是他!
在我快要抑制不住内心的火气时,何立转过了身,向这边看了一眼。明明还是同样的笑容,我却感受不到半点属于人的温度。
在这个位置,我能很清晰地看到,他那双向来高深莫测的眼睛里,涌动着一抹不易察觉的杀意。
像是一盆冷水浇在了头上,我骤然变得清醒下来。何立现在代表的,不就是宰相本人的意思?
我是在嫌自己命长么?还敢在这儿掰扯?
勉强讪笑了几下,算是结束了这场交锋。
给他们卸甲的时候,我突然感到有点茫然:这已经是我第二次犯傻了。
这不正常。
上一次还只是想法,这一次却直接跟何立对上了……
我不该犯这种错才对。
不应该的。
我现在搞不懂自己为什么会这样。
我早就不是不通人事娃娃了,也不是什么一心报国的主战栋梁......
我到底,为什么会一直犯这种错?
宰相需要是一把听话的,没有思想的刀。
再这样下去会出事的。
频繁踩在死亡线上的恐惧感磨得我简直要发疯,竟叫人有种想把心剖开,看看自己到底出了什么问题的冲动。
但我偏偏办不到。
所以,我只得按耐下惶恐与焦躁,重新把精力投入到“卸甲”的过程中。
这个就不是指开除军籍了,而是要把他们身上的甲胄、刀剑等一类带有危险的东西取下来。以防有人行刺宰相。
我仔细地检查着,这可马虎不得的,要是出了什么岔子,我的脑袋又要保不住了。
检查了很多遍之后,我实在有点不耐烦了。
每天套那么多层甲他们不嫌累吗!
我恶狠狠地把第二层甲片从张大身上扒下来,同时在心中暗骂:“正规的禁军都是演练才戴全套胄,一帮私兵脑子让驴踢了搞这么齐全!”
腹诽了几句,差不多查完了,我就把张大往边上一推:“他身上净了。”就见那何立朝宰相的聋哑侍女比划了几下,转眼间,一行人该上楼的上楼,该走的走,接下来就没我什么事了。
按理说,这时候我就该立刻走掉,不打扰宰相谈话,但我还是习惯性地回头视察了一番。
那个张大还在挣扎。
这一幕突然让我觉得有点眼熟。
高高的城楼,被绑着押走的人,我现在所处的位置……
我一定在哪见过。
但我竭力思索,眼前也只能闪过破碎而模糊的片段,唯一能看清的,是一双充斥着绝望的眼睛。
或许那情绪更接近于麻木?
因为我从中看不到一丝活人的光彩。
但不知道为什么,我怎么也想不到其他相关的部分,一点也不能,但那双眼睛里弥漫的悲苦始终那么清晰,刺得我心口发疼。
我现在的感觉很奇怪。
对于这件事儿,我依稀觉得我是不该忘的。
甚至是……没有资格忘掉。
但关于那双眼睛的主人,我又确确实实记不得一丁点儿旁的事儿了。
这太奇怪了。
一切的一切,我想不明白。
“呼......”
揉了揉因为熬夜而有些酸胀的额头,我还是没能理出个所以然来,但现在的状态显然不足以支撑我想太久。
我又悄悄观察了一下,确认没有人会注意到我,就决定先回去歇着。
或许歇上一会儿,思绪会更清晰也说不定。
这大概是我这辈子卸甲最快的时候。躺倒在榻上的那一刻,我的眼睛已经快睁不开了。
临睡着之前,我突然发觉,在这短短一个时辰之内,别人几辈子都遇不到的烂事儿全让我给撞上了。
也不知能不能称上是特殊的幸事。
得了,不琢磨了,睡觉要紧。再不抓紧睡一会儿,我大概要成为第一个被活活累死的统领了。
还是非战死连五匹绢的抚恤都拿不到的那种。
慢慢的,我眯上了眼睛,突然,门口隐约传来了脚步声,我还没来得及纳闷,下一刻,随着“嘭!”一声巨响,房门被大力推开,张平嘹亮的吼声随之传了进来:“统领!何大人召您过去!”
我被震得差点从床上滚下去,待我反应过来,不由得深吸一口气,勉强压下了把他就地揍一顿的想法。
你小子是真的一点儿眼力价也没有啊?!
一个两个的一点儿都不想让我活吗!!
还有那个何立,你他娘的既然有事儿之前为什么不说啊?!
恁个死烧包一天到晚让我到处跑很好玩吗!?啊?!
我在心里狠狠地咒骂该死的何立,真是的,统领的命难道不是命吗?!
最让人来气的是,我只能在心里骂骂,在那个死烧包面前还是要装孙子。
“要不再攒点钱然后请辞吧。”我颓然地想着。
这个破日子啊,我他娘的真的一天也过不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