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末的大雪一如既往的厚,埋没了地平线的太阳,天早早昏沉。
晚上7:40,路满衣匆匆推开了包间门。
他像个风尘仆仆的过路人,可一摘下围巾, 便露出一张年轻俊俏的脸来,气质截然提升。
“哎!老路,嘿嘿,我就知道,迟到了迟到了,快,自罚三杯。”一人刚看见他就喊道。
路满衣抬头看了一眼就了然,喊他的是个穿棕色短外套的年轻男人,长相不错,乍一看有些商务,可一开口就是本地腔调,熟络的很,已经开始倒酒了。
那是他的高中同学,方佟。
周围已经投过来不少视线,包间挺大的,能坐十几个的样子。
路满衣只淡淡抬头瞥一眼,放好围巾后整了整衣领。
等他理好衣服,自然地坐到了那个方佟右边,方佟一早就留好了两个位置。
恰好他已经倒好酒,把三个杯子推到他面前。
路满衣只好又站起来,脸上带着淡淡笑容,“是我来迟了,抱歉,有点事耽误了一会。”说着端起酒杯一饮而尽,一连三杯。
“好,能喝就好。”方佟带头笑着鼓掌。
其他人也不再那么拘束,反正都是老同学,纷纷鼓掌起哄,气氛渐渐在酒里转好。
“是路校草啊,我当是谁一进来这么帅的。”一个和路满衣离得挺近,扎着高马尾,长得漂亮的女人开口道。
“班长还不是越变越漂亮。”路满衣笑着回答。
女人笑了笑,回敬了杯酒。
路满衣很久没参加高中同学会了,有些人挤不出时间,大部分时候聚不齐,临近过年,正好才有时间。
路满衣感觉胳膊肘被捅了一下,微微偏头,方佟悄悄靠过来,压低声音说:“他没来。”
路满衣眼底某种情绪一闪而过,但很快恢复自然。
方佟,性格大方外向,路满衣高中时期狐朋狗友之一,那时候坐他斜前桌。
至于“他没来”中的“他”……
没关系,已经预料到了。
方佟又说:“他不来了。”
路满衣觉得心脏像一张纸一样被人重重揉搓成一团,又在听到“他不来了”时被扔到地上。
但好在轻松了。
放弃了。
算了。
不要这样了…
他随意地“嗯”了声,举起刚被倒满的酒杯又喝了一口。
似乎是路满衣镇静得超过了方佟的预料,方佟又小声道“不是哥们你真没事?我都准备好安慰措辞了,你屁事没有?真放下了?”
路满衣笑了声,仿佛有些自嘲,“他连同学聚会都不来了,真想见我?他不会想见我的……”
毕竟我一直这么失败。
方佟没话说了,叹息一声,竖起大拇指鼓励道,“没事,该来的会来,过去的过去,心态好就行,哥们今天陪你告别过去,不醉不归啊。”
说完高举酒杯,面向餐桌,“来来来,别都光吃菜,酒都喝起来。”
包间灯光明亮,气氛渐渐热闹,中间的火锅冒着腾腾热气,路满衣忽然觉得周围的一切都很模糊,他看着酒杯剩下的一点酒水中倒映出的模糊的轮廓,静静地望着,真是连眼睛都醉了…怎么忽然这么疼……
玻璃杯碰撞的声音交织,暖白灯光中有人但愿长醉,喧闹的交谈声何时能掩住思念呢……
路满衣都快认不清人了,只知道笑,点头,喝酒,会有人来…哦,不会有人,要自己打车回住的地方……
真是醉得不清。
景城第一人民医院。
“喂。”
“你出去了吗?”
“没有。”
“嗯,乖,我马上就到了,给你带了晚饭。”
“嗯。”
对面挂了。
别惊鹊依然保持着把手机放在耳边的姿势,望着漆黑的窗外,安静了一会儿才缓缓放下。
他很瘦,手腕从略宽的蓝白病服露出一点,比手机窄。
他整个人都很白,一种总不见天日的苍白感,面部也削瘦了些,纤瘦的肩浅浅倒映在窗玻璃上,栗色的瞳孔看着外面有些出神。
他有一种奇异的美感,面容精致,神色病态。
“咔——”
病房门被推开,一个穿着灰色外套,戴着眼镜,面容略显憔悴的男人走了进来。
男人手上提了一个粉色食盒,跟他本人有股别样违和感。
“鹊鹊。”
他轻轻开口喊了一声。
别惊鹊仍然看着窗外,漆黑的夜里亮着片片灯光,好像夜空的星。
男人轻叹一声,走过去确保窗户关紧后拉上了窗帘。
别惊鹊这才缓缓移开视线,他依旧很端正的坐在病床上,即使这样也没有看男人一眼。
他垂下眼帘不知又在看些别的什么。
男人好像已见怪不怪,把食盒放在床头柜上,坐到床边,思考一瞬,像是家长在固执同小孩子讲道理一般开口:“鹊鹊,不是我不让你去…你知道的,你现在不能出去的,外面冷死了……医生也不会同意的,你不能下床,你都病成什么样了!你要这样去见他?不如就让他记住你高中那个样子……”
别惊鹊睫毛微微抖动,偏开头,离男人远了些,但充满病态的脸上丝毫没有流露出什么感情,一直面无表情。
这是抗拒。
男人闭嘴了,静静看着别惊鹊的侧脸,在病房白色灯光的映照下近似透明。
男人试探着再次开口:“你把饭吃了……”
“詹容。”
别惊鹊突然出声打断他。
他转过头,看着倒映在詹容眼中的自己。
“我很累了,别再来了。”
詹容立即躲开他的视线,不敢再看他的眼睛。
“对不起……”
詹容沉默了一会儿,慢慢吐出这么几个字。
别惊鹊看不见詹容的表情,詹容把头低着,像是一种真诚悔过的姿态。
好恶心。
别惊鹊突然觉得真的很累,很疼,他莫名有种撕裂感,一半只看得见过去,一半摸索不到未来。
但是一定有人比他还疼的…是不是要在死前说一声对不起?
别惊鹊睨了詹容一眼,忽地笑了,很短促的一声,像是嘲讽。
只是分不清到底在嘲笑谁。
詹容却心下一颤,愕然抬头,只见别惊鹊脸上仍挂着笑容,并不像刚刚那声嘲讽,而是一种纯粹的,想笑就笑了的样子,詹容很久没见过他笑了,或者说自从那件事之后别惊鹊再也没有笑过。
别惊鹊笑起来一直很漂亮,像是太阳下无所顾忌的少年,长睫上都沾着笑意,跟他的名字一样惊艳。
詹容第一次有今时昨日重叠的恍惚感。
“哥,别骗自己了。”别惊鹊语气堪称轻柔,“你不爱我,你从头到尾只爱过你自己。就算一切都没发生,我也依然觉得你们恶心,你明白吗?我都要死了,让我死得安静一点,如果你还有点良心…别管我了。”
别惊鹊一口气说完,收敛笑容,像接受死亡般轻轻闭眼,不再看他。
詹容觉得心脏似乎停歇了那么几秒,然后滞住了。
他见到了他最想在别惊鹊脸上见到的表情,同时听到了最不想听到的话。
他笑着同他说别管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