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最后一天假的傍晚时分，潘彦戴着顶草帽拖
着行李箱回来了，一进门就亲热道："伦大！假期
愉快不？画完了不？"
飞伦揉着酸痛的手腕，没什么好脾气："一手
交钱，一手交货。"
"没问题！"
潘彦将一千大洋给了飞伦，拿到五张画后啧
啧称奇："太牛逼了，我对这画竟有一种似曾相识
的感觉，觉得是我画的，又觉得不是我画的。"
飞伦没理会，拿着钱出了寝室，直接上大街
找手机店去了。
那店员见他穿着文华一中的校服，便一个劲
儿给他介绍高档机："看看这款，内存大，像素
高，就算坐最后一排拍黑板，也绝对清晰的看得
见每一个字。"
飞伦很心动，但钱包说不行，干脆道："您帮
我找个1000块以内的，能下载微信就行。"
店员嘀咕道："现在哪个手机不能下载微
信？"
飞伦最后花999买了一个过季两年的国产智
能机，捏着枚找回的孤零零的硬币，又去营业厅
花自己的钱买了张电话卡。
回到寝室后洗了澡，就躺在床上鼓捣这个新
手机，好在还有个潘彦指导，飞伦鼓捣了一会就
大致弄明白了。
他第一个下载的就是微信，用手机号申请了
个微信号，微信名非常老实的用了真名，头像还
是原始的灰色人头。
他试着用手机前置镜头自拍了一张照片，一
看好蠢赶紧手忙脚乱地删掉了。
"伦大，加个微信呗。"潘彦正在整理旅游拍
的照片，打算发个朋友圈。
飞伦抓着手机看自己空空如也的微信好友列
表，拒绝了："今天不好，明天再加你。"
他要让张昭成为他的第一个微信好友。
潘彦搞不懂加个好友怎么还挑日子，但他以
后还要仰仗飞伦，便说："行，您什么时候加都可
以，我随叫随到。"
飞伦决定要好好"装修"下自己的微信号，不
想明天张昭看到自己的微信号像烂尾楼一样。
他一下从床上蹦起来，扑到座位上开始画
画。
飞伦用水粉画了一颗深蓝色的小星球，星球
被一条银白色的光带缠绕，在宇宙里寂静飞行。
他用手机调整了好一会角度和光线，才拍下
来，简单裁剪后设置成了头像。
然后又将上次在美术社画的雪夜的月亮拍下
来，设置成朋友圈的背景。
看了会自己的朋友圈背景和头像，飞伦满意
地关了手机上床睡觉。
第二天飞伦带着充满电的手机早早冲进教
室，他一会看英语书，一会看语文书，又把两张
桌子仔细擦了一遍，折腾了好一会才安生下来。
但读着英语时还是会走神，想等会张昭来
了，要怎么开口找他要微信号。
如果张昭不答应，他就磨张昭一整天，
再不济找别的同学要，反正他一定要加上。
但一直等到第一节课铃响了，张昭都没来
教室。
第一节课，第二节课，第三节课……
杨多乐也不在，或许是请病假了，但张昭
为什么要旷课？
飞伦捏着放在抽屉里的手机，没忍住问了号
称一班 cia 的毕成飞。
"学神没跟你说过？他马上要参加数学和物理
竞赛，今天应该是去市里参加竞赛筹备会了，很
有点儿远，估计今天不会来学校了。"毕成飞果
然不负所望。
飞伦微怔，张昭没跟他说过。
算了，明天张昭来了再找他要微信号。
飞伦这一天去哪儿都揣着手机，生怕给弄丢
了，毕竟这可是他人生第一个真正意义上的电子
设备，以后要有联系张昭的大作用。
下午的课下了后，飞伦将手机揣在口袋里，
去食堂吃晚饭，但刚进食堂就被李小源抓个正
着。
"飞伦，你爸爸来学校了，在大门那儿等你，
你快去吧。"
李小源刚去大门那儿领了快递，看到一个中
年男人在门卫那里嚷着要进学校看儿子，被门卫
命拉着才没让他闯进去，他听到那男人说要找
飞伦，便答应帮他叫飞伦过去。
"飞伦？"李小源又喊了一声，飞伦脸色有些
奇怪，听到父亲来看自己，仿佛听到了什么噩
耗，平日里神采飞扬的双眼蒙上一层深重的阴
翳。
飞伦深吸一口气，说了声谢谢，转身朝学校
大门走去，他越走越快，最后甚至跑起来，但脚
步却越来越沉重。
暮色四合，校园里穿着整洁校服的学生来来
往往有说有笑，飞伦步如缚铅地踩着被拉的斜长
的影子，一路跑到校大门。
"老子就说儿子在里面读书，你们还不信，是
不是瞧不起人？!"伦坚看到飞伦喘着气进来，
第一反应是猛拍门卫的桌子，扯着嗓子为自己之
前被门卫拦住找回气焰。
"你就是市长来了，进我们学校也要登记联系
了班主任才能进去！不然随便放个什么人进去谁
知道会不会出事？!"值班的门卫是个年轻小
伙，显然先前和伦坚吵红了眼，此刻更是没好
气。
"你什么意思？!"伦坚撸起袖子大跨一步，
嗓音高亢，"老子去学校看儿子天经地义！你个门
卫有什么资格……"
"够了！"飞伦握紧拳头，冲伦坚低声吼道。伦坚顿住，扭头一看，飞伦双目发红地盯着他，眼底一股狠劲。
伦坚拍了拍手，指了指门卫："老子不跟你计
较。"
"出去，不要堵门口。"飞伦走到门外，冷着脸对伦坚沉声说道，已经有不少来大门处取快递的学生张望着他们。
"哟呵，上了个好学校，倒会对你老子使唤了。"伦坚杵在门卫室没动，从裤袋里摸出一根皱巴巴的烟和打火机，在门卫的虎视眈眈中点燃了夹在粗粝的手指间，冲飞伦骂道，"老子饭都没吃过来看你◇你就不能带我去食堂吃个饭？"
"没班主任打电话，家长不能进学校！"门卫忍不住再次说道。
伦坚喷出一口烟，看架势又要和门卫吵，飞伦只觉得疲惫，似乎连说话都没了力气。
"我带你到外面吃。"飞伦走过去，弯腰在门卫的登记表上写上自己的名字和出校事由后，看向伦坚放缓了语气，"跟我走。"
飞伦循着狭窄的街巷找了家平常周末常吃饭的面馆，一路上伦坚都在骂骂咧咧，飞伦只沉默着。
面馆里，伦坚几筷子将碗里的面条吃干净，他似乎真有些饿，吃完后抽了张劣质纸巾，随意擦掉额头上的汗，用手里的筷子敲了下飞伦面前的面碗，"再给我去买一份包子。"
飞伦放下筷子，去拿了两屉包子回来，放在伦坚面前，伦坚又开始低头吃包子。
飞伦看了眼自己碗里还剩大半的面条，根本没有心情继续吃下去，他等伦坚吃的差不多了，开口问道："找我什么事？"
伦坚肯定是从郭萍那里知道了他来文华一中读书的事，但之前伦坚一直在南方沿海打工，为什么突然跑到文华市来？还来专门找他。
伦坚扔了筷子，抽了纸巾囫囵擦了下嘴，喝了一口小瓶劲酒，打了个嗝，才哼笑道："老子不能来看你？"
飞伦很不耐烦，但惹恼伦坚难堪的只能是他，他尽力平心静气地问道："现在你人也看了，饭也吃了，还有什么事吗？"
尽管已经是十月，但面馆依旧闷热狭窄，只有墙壁上的铁皮电扇送了点凉气，伦坚脱了已经洗的发白的夹克，粗糙的手指蔫了几把蜷曲的头发，过了一会才竖着眉毛开口道："你手上还有钱吗？先支给我用用。"
上个月伦坚打工的工厂破产倒闭，老板跑路，他和一群工人都没拿到钱，有个老乡跟他打电话说文华市有个可供食宿的工作机会，他站了一夜绿皮火车过来，缴了一些培训费结果最后发现被骗了，他向来是挣多少花多少打上个月伦坚打工的工厂破产倒闭，老板跑路，他和一群工人都没拿到钱，有个老乡跟他打电话说文华市有个可供食宿的工作机会，他站了一夜绿皮火车过来，缴了一些培训费结果最后发现被骗了，他向来是挣多少花多少打牌，现在手头只有几百块钱。
飞伦看着伦坚，明明并不意外，但还是忍不住失望，他觉得自己可笑，竟还对伦坚有所期待，期待他真的只是来看看自己。
他抿了抿唇，讥讽道："你觉得我一个学生会有钱吗？有老子找儿子要钱的吗？"
后面这句话果然触怒了伦坚，他双眼冒火："你不是每个月有学校发补助吗？除了食堂吃饭的钱，还有一两千，这么多钱你一个学生能用多少？!"
飞伦只觉得气闷，他极力压抑着嗓音说道："你倒是很清楚，那你清不清楚你女儿每个月要花多少钱买药？每个月剩下的补助金我都会留给伦乐，你休想动一分！"
接下来便是无止尽的争吵，面馆的老板几次想过来劝，都被伦坚吓了回去，其他几个吃饭的人也匆匆结账走人。
"老子他妈给人白养一个儿子到今天，你吃饭读书花的钱哪个不是老子辛苦挣的？没老子有你今天在大城市读书？!"
飞伦一直以为自己不会再被眼前的人伤到。他想他高估自己了。
他好像又恢复了平静，喉咙却很干涩："是，你说的对，但我本来就应该从小在大城市长大，在好学校读书，不是吗？"
伦坚猛地将酒瓶子砸到地上，站起来指着门外大声吼道："你以为老子想养一个养不熟的儿子？那你他妈给我把亲生儿子找来啊？!"
尖锐的玻璃破碎声似乎扎破了飞伦的耳膜，他闭了闭眼睛，睫毛用力颤动。
他突然想起很小的时候，伦坚打工回来也会给他带城里买的糖和玩具，将他放在宽阔的肩膀上，带着他漫山遍野地奔跑玩耍。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的？
从村里有闲言碎语说他一点都不像伦坚，是郭萍在外偷了人，渐渐伦坚对他越来越冷淡，随着两人见面的时间越来越少，飞伦也逐渐长大，两人见面就像陌生人。
而从郭萍口中知道真相后，伦坚更是再没正眼瞧过他，动辄还要冷嘲热讽几句，就像现在这样。
而现在伦坚却来问他要钱，让他把亲生儿子还给他。
真他妈讽刺。
那一瞬间飞伦很想站起身对伦坚吼："你儿
子就在这所学校里，跟我一个班，你他妈去认
他啊！"
但他最后只是睁开赤红的眼睛，面色阴沉地盯
着伦坚冷笑道："你应该找郭萍，问她当初为什
么要那样做，再看看你自己这副德行，难不成
你以为我想有你这个老子？"
伦坚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这个在他面前向来沉
默寡言的"儿子"，他怒不可遏，甩手砸了桌上
的面碗，丢下一句："我过几天再来找你！你把
钱准备好，这是你欠我的！"
说罢沉着脸朝面馆外走去，出去前还狠踹了一
脚桌子。
深棕色的汤汁溅在飞伦洁白的校服衬衣袖子
上，他坐在凳子上好一会，剧烈起伏的胸口才
渐渐平缓下来。
他沉默地用纸巾擦拭袖子上的汤汁，但擦不
掉，他放弃了，起身帮老板把地上的碎片和汤
汁清理干净，然后向老板结了钱，另外多给了
些作为赔偿。
面馆老板接过钱看着飞伦叹了口气，犹豫了
会问道："要紧吗？要不要报警？"他听了几耳
朵，怀疑飞伦是不是小时候被拐卖了。
飞伦提起嘴角笑了笑，摇头说："没事，打扰您
了。"
他说完转身朝面馆外走去，赤金色的霞光铺满
城市里每一条街巷，但依旧有很多阴暗的角落
永远没办法被照亮。
他走在这些阴暗的角落里，向着文华一中的大
门走去。
高大的校门静谧地耸立在暮色之中，飞伦想起
第一次来到这里的时候，他充满了野心与希
望，好像人生崭新的大门就此打开，他马上就
要走上一条顺遂坦途。
但现在他看着这座门，穿着一身属于这里的校
服，却在怀疑自己究竟有没有走进去过。
没事的，飞伦。
他对自己说。
就算双脚陷在泥泞里，他也要拼命爬上
去。
飞伦走进门卫室，准备去找门卫登记，看到一
个身材修长的男人正和门卫说话，他穿着一身
一看就价值不菲的名贵西装，一只手里提着一
个黑色的小购物袋，抬起手腕看了下时间，对
门卫说道：
"我给他打电话他一直没接，你能不能帮我联系
下他的班主任，我把东西转交给班主任就走。
门卫显然对男人很客气，一直面带笑容，他一
转眼看到飞伦进来，忙对那男人说："这个学
生好像和您儿子一个班的，要不您将东西交给
他，让他帮忙转交一下？"
男人转过身看向飞伦，看到飞伦抬头时，微微
怔了一下，然后露出一个斯文客气的笑容，问
道："同学，你也是高二一班的吗？"
飞伦看向男人，神色木然地点了下头。
男人走近一步，看了眼飞伦脏了的袖子，语气
和煦："你能帮我一个忙吗？这是我出差回来给
我儿子带的小礼物，他不接我电话，想麻烦你
帮忙给他带一下。"
他话语间丝毫没有儿子不接他电话的尴尬。
飞伦看了眼那个黑色的小购物袋，他认不出牌
子，但里面应该装着很贵重的东西。
他不是很想帮忙，怕中间出了什么问题自己担
责，正在找理由的时候，听到男人继续道：
"对了，我儿子叫杨多乐，这学期刚转入一班，
你应该认识他。"
飞伦猛地看向那个男人，那一瞬他几乎感受不
到自己的呼吸。
他听见一道极其轻微的破裂声在他脑中炸开，
喉咙好像突然被一团湿棉花堵住，他似乎想说
什么，却说不出口。
男人看着眼前男孩发红湿润的双眼，怔了怔，
一会后依旧带着笑问道："可以吗？"
飞伦狼狈地垂下眼睫，手足无措地点了点头，
他说"好"，却发现自己根本没能发出声音，只
做了个口型。
"那真的太谢谢你了。"男人将手中的购物袋交
到飞伦手中，玩笑道，"要是我儿子乖一点，我
也不用送个礼物都这么费周折。"
一旁的门卫讨好道："小孩子叛逆期都喜欢耍小
脾气，过一阵就好了，您不用太担心。"
男人笑了笑，仿佛儿子真的只是闹了点小别
扭，用带了些无奈的语气说："没办法，小时候
把他宠坏了。"
飞伦闭了闭眼睛，深吸一口气，提着购物袋抬
脚想走，却被一只手轻轻拍了下肩膀。
男人微低头看着他的眼睛，目光专注而柔和，
笑着问道："刚才一直忘了问，你叫什么名
字？"
飞伦沉默了一会，听到自己干涩的声音说："飞
伦。"
"飞伦？很好听的名字。"男人顿了顿，然后从
名片夹里取出一张名片，递到飞伦面前："如果
我儿子不愿意接，你可以给我打电话。"
飞伦低着头，看到那张淡金色的名片中央印着
三个字：杨争鸣。
底下是一串手机号，除此外再无其他内容，只
有很淡的香水味。
飞伦用力眨了下眼睛。
他想。
原来他的爸爸叫杨争鸣。
他好像用尽力气才抬起手接过那张名片。然后
飞快地离开了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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