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放学时被家长接回家是飞伦从小最向往的事之一,尤其当突然下大雨而他又没带伞的时候,他看着同学一个一个地被家长接走,一把把五颜六色的伞撑起一方方孩子的叽叽喳喳和家长的絮絮叨叨。
起初他也会等一等,看郭萍会不会来接他,但一次次落空后他就不等了,直接捂着头冲进雨幕里,顺着泥泞的山路跑回家,换下衣服、洗衣服、给家人烧晚上洗澡的热水,做完一切后开始做作业,长大些时候还要自己烧饭。
所以当飞伦学完画,看到张昭出现在乔家客厅时,那种扑面而来的喜悦像一片干柠檬被丢进温热的糖水里,再酸涩的心情都会甜的冒泡。
尽管张昭只是碰巧来到这里,然后顺带把他接走。
傍晚瑰丽的暮色将洋房红顶染成深红,飞伦一路雀跃地跟着张昭上了张家的车,他一眼就认出来司机是陈亭,趴在驾驶座椅背上,偏头对陈亭笑眯眯喊了声:
"陈叔叔晚上好!"
他心情不好,见谁都欠打,但要是心情好,那就见谁都亲切可人。
陈亭愣了下,被这"甜美"的笑容闪了下眼睛,客气地笑着说:"你好,又见面了。"
心里却有些惊讶,他上次接飞伦去医院,看到的是一个苍白漂亮但眼神阴郁的男生,一路都垂着头没说话,哪有今天这么……灿烂?
张昭看了眼陈亭,声音有点凉:"刚才怎么不会喊人?"
飞伦微怔地向张昭看去,下意识问:"喊谁?"
张昭侧过脸瞥了眼他,微垂的长睫染上窗外的暮色,琥珀色的瞳孔色泽深了几分。
飞伦想了下,张昭应该说的是刚才自己在乔家客厅里见到他却没喊他,但那是因为他当时高兴傻了,只顾着看人发呆。
没想到张昭会在意这种礼节,飞伦往张昭身边挪了挪,扭头看着张昭,问道:"那要不我给你补一个?"
张昭没理他,只给他一个高傲冷酷的侧脸。
飞伦扯了下张昭的袖子,张昭才向他看过来,扬了扬眉。
飞伦弯起双眼,细密的上睫与下睫交错起来,像喊"陈叔叔晚上好"那样,小声道:
"张昭哥哥晚上好。"
这是他的小心思,要比杨多乐喊的钦禾哥听起来更亲近点。
张昭看着飞伦的眼睛,眸光微闪,他很快侧过脸向窗外看去,不冷不淡地嗯了一声。
飞伦有些失望张昭的反应,他目光不自觉落在张昭凸起的喉结上,看到它上下滚动了下。
虽然张昭一脸冷漠,但他心里还是雀跃,开始缠着张昭讲自己下午学画画的事,说自己怎么凭种菜拜了个师傅,乔鹤年如何如何厉害,自己还差好远云云,张昭大多时候不吭声,偶尔回应几句。
但飞伦依旧乐此不疲,像放学回到家的小学生叽叽喳喳地讲学校里发生的趣事。
当他终于停下来的时候,张昭看着他问道:"汇报完了?"
飞伦一愣,看到张昭嘴角微掀,眼底是明晃晃的笑意,顿时明白自己被嘲笑了,他努力在眼中点燃两簇火苗,瞪着张昭说:"我不讲了。"
张昭没理会飞伦眼中毫不慑人的怒意,拧开一瓶矿泉水递给他,淡淡道:
"没讲完的话,等会吃饭再说给我听。"飞伦茫然地接过水喝了几口,脑子卡壳
了:"什么吃饭?"
这时车正好停了,他向窗外看去,猛然发现自己根本没有被送到文华一中,而是一个不知道在哪里的地下停车场。
飞伦疑惑地问张昭:"这是哪里?"
张昭从他手里将水瓶拿过去,盖上盖子,一边说道:"上次你请我吃饭没能来,我说了下次换我来请你。"说完直接推开车门下了车。
飞伦有些出神,他再次回忆起那个在医院度过的周日夜晚,仿佛一杯混杂了所有难言情绪的酒,有酸有苦,也有很淡的甜味,像是一点苦尽后的回甘,难以名状。
他没想到张昭当时在电话里说的话是真的,真的要请他吃一顿饭。
身侧的车门被打开,张昭站在车外,微弯下腰对他问道:"不想吃吗?"
飞伦回过神,忙跳下车摇头道:"当然想吃了。
他看陈亭依旧在车里,便问道:"陈叔叔不和我们一起吃吗?"
陈亭一愣,察觉到张昭看向自己的目光,急忙客气道:"不用了不用了,我回家吃。"
他给张家做司机这么多年,这点眼力见还是有的。
飞伦跟着张昭从停车场出去,才发现这里是一家很大的蟹料理店,独立的青墙小院竹影绰绰,清幽宁静。
一看就很贵。
飞伦跟在张昭身后,犹豫了一会说道:"其实我上次打算请你吃的餐厅人均不到100。"
他发现自己每次想为张昭付出什么的时候,张昭最后都会更多地还回来。
那时他还不知道,张昭为他做的又岂止这些。
张昭递了一张不知道什么的卡给前来引路的服务生,问道:"所以?"
飞伦小声说:"你要是觉得亏了,现在后悔还来得及。"
张昭带着飞伦往包间走,问道:"那现在已经亏了,你怎么补偿?"
飞伦想了会,玩笑道:"我可以去卖个艺,给老板卖几张画抵饭钱,要是不够,就只能卖身了。"
张昭牵起嘴角笑了下,漫不经心地低声道:"那你不如卖给我。'
飞伦怔了怔,不知道张昭说的是卖画还是卖身,他觉得自己心跳突然有些不规律,赶紧闭上嘴巴不随便开玩笑了。
一路沉默地跟着服务生来到一个幽静的包厢里,角落的烛台里燃着蜡烛,竹制窗外还有小桥流水,飞伦第一次来这样的地方吃饭,紧张地手脚都有些不利索。
坐下后,张昭将菜单递给他,说:"想吃什么就点什么。"
飞伦忐忑地点点头,打开菜单一看,图片和菜名都没来记得看,就先被后面的价格给吓死了。
这就算卖身也抵不了饭钱吧!
张昭目光落在他脸上,洞悉了他的想法:"放心,不会让你卖身。"
飞伦有些不好意思地垂下头,把菜单往张昭那边推了推,说:"我不会点,你点吧。"
他觉得点哪道菜都很肉痛,脑子里不断默背"朱门酒肉臭"。
张昭没说什么,只是对服务生说了一串菜名,显然对这里十分熟悉。
十月正是吃蟹的好时节,飞伦从来没吃过,但不妨碍他对此垂涎已久。
然而当螃蟹上桌的时候,他又傻眼了。飞伦抬头看向张昭,眨了眨眼睛,语气
坦诚又无辜:"我不会弄。"
一旁的服务生眼色极好地准备走过来提供剥蟹服务,被张昭淡淡看了眼,又眼色极好地下去了。
飞伦看到张昭洗净手,打开一旁的整套剥蟹工具◇有签子、镊子、小锤子……一看就很专业,他用白皙修长的手指拿着工具一一剪下蟹腿,敲开蟹壳,慢条斯理地去掉蟹胃、蟹心等不要的部位,然后用一根长柄勺刮下螃蟹中最精华的蟹黄。
飞伦先是目不转睛地盯着张昭手上的动作看,只觉得不愧是弹钢琴的手,剥蟹都剥的这么优美。
但后来注意力就被金属羹勺上泛着油亮色泽的蟹黄吸引了过去,忍不住吞了下口水。
飞伦将目光从蟹黄移到张昭脸上,睫毛上下扑扇几下,哇了一声,恭维道:"你好厉害啊!"
他眼睛闪着光,眼底是毫不掩饰的"我想吃"。
张昭没被恭维到,将盛着蟹黄的长柄勺递到对面,勺子直接摆在飞伦面前,说:"尝尝。
那一瞬飞伦有些想直接含住张昭递过来的勺子吃掉蟹黄,但他怕张昭介意,最后还是伸手从张昭手里拿过勺子,笑着说了声"谢谢",然后才将蟹黄吃进嘴里。
张昭收回手,放在桌面上的手指蜷缩了下。
飞伦在舌尖细细品尝了下味道,才吞下去,满足地眯起眼睛,赞叹道:"很好吃!"
然后看到张昭又开始剥第二只螃蟹。
飞伦便学着张昭剥蟹,剥到一半的时
候,张昭已经把刮下来的蟹膏放在碟子里,递到他面前,然后又开始剔蟹腿肉,从头到尾自己没吃一点。
他愣了愣,问道:"你不吃吗?"张昭平淡道:"我螃蟹过敏。过敏为什么还要请他来这里吃螃蟹。
飞伦垂下目光,低头将张昭给他弄好的蟹膏吃了进去,胸腔内的心脏越来越鼓噪不安。
那种感觉难以言喻,惊蛰暧昧而至,爱慕早已生根拔节,有一个问题却像埋了一个冬天的种子,始终不敢破土而出。
或许可以试探看看。
飞伦说了几件学校的闲事后,自然地说起另一件事:"前几天有别的班上的女生托我给你送情书,我帮你拒绝了,你不会怪我吧?"
张昭剥蟹的手顿了下,淡漠道:"不怪你,我本来也不收。"
飞伦用力握着筷子,手心有些冒汗,平静地说出了下一句话:"我也是这么想的,然后她问我你是不是有喜欢的人,我说应该没有吧,张昭看着一点都不像有喜欢的人。"
他低下头吃了一点张昭给他剔好的蟹腿肉,鲜甜的味道在舌尖弥漫开来。
张昭沉默了一会,突然低声说:"不一定。'
那一瞬间飞伦听到自己脑内似乎有机械轻轻转动的声音,像钟表的指针指向一个新的节点,却不知下一秒意味着什么结局。
他咬了下舌尖,细微的痛觉掩盖了蟹腿的鲜甜,状若无意地问道:"不一定是什么意思?你不会真的有喜欢的人了吧?"
然后提起嘴角笑了笑,像毕成飞那样八卦地问道:"不会是我们班的女生吧!"
他问完就后悔了,心脏像被一只手不轻不重地捏着边缘,不上不下,不左不右。
就连张昭手上剥蟹的动作都让他感到惊惶,只好低头吃东西。
张昭再次停下手上的动作,撩起眼皮看了眼低头用筷子一个劲戳蟹腿肉的飞伦,说:"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是什么意思?
飞伦"哦"了一声,不戳筷子了,夹起一根蟹腿肉,在醋碟里蘸了个遍后吃进嘴里,让酸味弥漫整个口腔,酸的双眼迷离。
只是虚惊一场,胸口却还是止不住发酸。气氛微妙地安静了几秒,只有螃蟹壳被咔嚓撬开的声音,在灯光下一览无遗地袒露出最柔软的地方。
飞伦准备说点其他的事转移话题,却突然听张昭没头没尾地问道:"那你呢?"
他心口一紧,不知道为什么瞬间就明白了张昭问的是什么,笑了笑说:"你不是说不能早恋吗?乔爷爷今天也跟我这么说,我当然不会有什么想法了。"
张昭将剔下来的蟹腿肉放在碟子里,平淡道:"所以你本来有想法?"
飞伦沉默了几秒,用张昭的原句回敬了过去:"我不是这个意思。"
既然你都不告诉我,那我也不告诉你。
他有点委屈。
张昭放下手中的剥蟹工具,目光微沉地看着对面的飞伦,嗓音压的很低:"黄晴?"
飞伦一怔,睁大眼睛茫然地看着张昭,两扇睫毛颤了颤。
然而他的神色似乎让张昭眼底的暗色更为浓重,连剥好的蟹腿也不递给他了。
飞伦猛地反应过来,拨浪鼓似的摇了摇头,不可置信道:"怎么可能?!黄晴只喜欢学习的好吗?"
张昭脸色依旧不好看,声音更沉了些:"你对她好像很了解。"
飞伦眯了眯眼睛,想起张昭对黄晴一贯的敌意,没忍住道:"张昭,是不是期中考试快到了你有点紧张?其实你不用紧张的,你肯定比黄晴考的好,稳坐第一名,我相信你!"
然而他的鼓励似乎毫无作用,张昭还是没把那碟蟹腿给他,还扯起嘴角笑了下,冷声道:"该紧张的不是你吗?"
语气嘲讽极了。
飞伦泄气了,肩膀缩下去,不满地抱怨道:"你干嘛在吃饭的时候说期中考试,我紧张的都没心情吃螃蟹了。"
简直恶人先告状。
张昭眉头蹙的更深,拿起那碟剔好的蟹腿,力道微重地扣在飞伦面前,不容置喙地命令道:"必须给我吃完。"
微妙的气氛瞬间跑了个干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