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坐张家的车赶到美术馆时,画展已经开始
一个多小时,开展仪式也已经结束。
舒缓的轻音乐中,穿着光鲜的男男女女在
宽阔明亮的展馆里闲适自如地漫步着,欣赏画
作,偶或轻声交谈。
这是飞伦从没到过的世界,但他不觉得自
己格格不入,反而有一种自己应当属于这里的
从容。
乔以棠一到就和自己等候多时的大学男友
汇合走远,飞伦带着张昭与唐南一路找到自
己画作的展位,展馆里最偏僻的角落。
"这是我的画。"飞伦指了指自己被挂在墙
上的画,对张昭说道。
油画布上,是一个穿着红灯芯绒褂子的小
女孩,她有一头乌黑的天然卷妹妹头和一双明
亮的杏眼,正飞奔在春日金黄的油菜花田里,
雀跃追逐一只粉色蝴蝶。
小女孩微胖的脸颊上有一大块状若蝴蝶的
红斑,从鼻梁一直蔓延到左脸,但看画的人不
会有丝毫认为小女孩相貌丑陋,因为她脸上的
笑容比三月春光还要灿烂。
唐南仰头看着那幅画,好奇地问道:"哥
哥,她是谁啊?"
飞伦目光专注地看着画上的女孩,眼透
出思念,轻声说:"这是我的妹妹。"他转头看
向张昭,笑着问道:"我妹妹是不是很可爱?"
张昭嗯了一声,低声说:"和你一样。"
飞伦一怔,咬了下嘴唇,掩饰自己的不好
意思。
张昭看着那幅画,却终于明白,为什么
飞伦总是急着要赚钱,对于收入菲薄的山村家
庭而言,一个患有红斑狼疮的小孩意味着什
么,他很清楚。
他看向一旁看画的少年。
他那时想,这个人或许比自己想的还要更
辛苦。
飞伦察觉到张昭在看他,他回望过去,
微微怔住。
他听到张昭对自己说:"飞伦,你以后会
有自己的画展,会有很多人来看你的画。"
语气认真而笃定。
飞伦愣了愣,弯起双眼说:"如果我有了自
己的画展,你会来看吗?"
张昭没有犹豫地回答:"会。"
飞伦眼睫颤了下,他看着张昭好看的侧
脸,眨了眨眼睛,笑着说:"好,等我有自己的
画展,我一定第一个告诉你,你一定要来!"
一旁的唐南小朋友不太听得懂,跟着喊
道:"我也要来我也要来!"
张昭拍了下唐南的头顶,冷漠道:"你就
算了。"
两人带着小朋友又看了会展馆里的其他画
作,路上遇到乔鹤年和几个书画协会的前辈,
老头子有心让自己的学生多认识些人,拉着飞
伦不让走。
本来张昭一直在旁边,但唐南突然吵着
说肚子痛,飞伦让张昭赶紧带小孩去卫生间
解决下,免得憋出毛病。
张昭黑着一张脸,十分不爽地提着唐南
走了。
飞伦被乔鹤年带着认识了几个文艺界的前
辈,他多少有些紧张忐忑,但还是努力做到了
礼貌得体,那几个前辈知道乔鹤年时隔多年又
收了学生早就非常好奇,对飞伦倒十分热情。
其中有一个人是现任书画协会的会长,名
叫关书文,是有名的书法家,他对乔鹤年玩笑
道:"乔老,您这学生和我一个女儿长得有些
像。"
乔鹤年知道这个年轻时风流成性的会长有
个不成器的私生女,曾经想找他拜师学画被他
拒绝了,他心里不太瞧得上,便说:"是吗?分
明和我以前的一个女学生更像些。"
关书文闻言脸色便有些不太好看,似乎是
想起了什么事。
飞伦没发现他们之间的暗潮涌动,和几位
前辈告别后打算去找张昭,半路上却被一幅
挂在展厅非卖区的画吸引了注意。
那幅画里,是在山坳中一片青苗白水的水
田间,一个戴着草帽的年轻农妇穿着黑色胶鞋
在水田里插秧,田垄边上有一个穿着白色长裙
的年轻女人正坐在画架前画画,几只白鹭鸶从
田间飞向潮湿的雾幔山野,在水面上漾开浅淡
涟漪。
整幅画透着山村风物的清幽宁静,画中的
两个女人一忙一闲,但脸上的神情都恬淡安
宁,穿着迥异却像是多年好友知己。
飞伦屏住呼吸,看向下面被黑框框起来的
名字。
方穗。
他霎时握紧手指,眼睛不可抑制地发红,
他想。
原来在妈妈眼中,孕育他的那段山中岁月
是宁静而美好的。
原来妈妈也曾将人生中最后陪伴她的郭萍
用心画进自己的世界里。
可是,可是……
"飞伦?"
飞伦突然听到一个陌生又熟悉的声音喊
他,他转身朝声音方向看去,看到杨争鸣正笑
着向他走来,一旁还有一个身材曼妙的年轻女
人,挽着杨争鸣的胳膊。
他难以描述此刻的心情,只能努力压下翻
涌而起的情绪,机械地提起嘴角,向杨争鸣打
招呼道:"杨叔叔。"
然后他向杨争鸣身旁的女人看了一眼,心
里瞬间涌起怪异的感觉,因为那个大概二十多
的女人和他长得有点像,尤其那双眼睛。
那个女人看着他,也怔了一瞬,但很快就
微扬起下巴露出一个笑容。
杨争鸣语气客气:"你一个人来看画展
吗?"
飞伦摇头道:"我和同学一起来的。"他没
说是哪个同学。
杨争鸣笑了笑说:"我刚才在那边的展位看
到了你的画,本来觉得不错想买回去,不过听
工作人员说已经卖出去了。"
飞伦一怔,难掩惊讶道:"卖出去了?"
杨争鸣没想到飞伦还不知道,说道:"是
啊,听说画展开始没多久就卖出去了,买主叫
苏芸,你不认识吗?"
飞伦愣怔地摇了摇头,说:"我不认识。"
可杨争鸣认识这位瑞泽集团董事长的秘
书,他心里奇怪但没再说什么,转而向飞伦介
绍自己身边的女伴,说道:
"这位是青画协会的副会长,关凡韵,或许
你们可以认识认识。"
关凡韵似乎对这个介绍不太满意,嗔怪地
看了眼身旁的男人,向飞伦递了一张名片,笑
意盈盈:
"你好,我叫关凡韵,我也觉得你的画不
错,你可以加入我们青画协会,能认识很多和
你年纪差不多又志同道合的朋友。"
飞伦猜想这个叫关凡韵的女人是杨争鸣的
情人,她不是像自己,而应该是像方穗。
可斯人已去,这样做对已经死去的人而
言,又有什么意义?
他双手接过关凡韵的名片,说了声谢谢。
本就不熟的人寒暄完就应当各自分道扬
镳,但或许是杨争鸣见飞伦盯着那幅画太过专
注,也或许是因为什么天生的联系,杨争鸣没
忍住问飞伦:
"你也很喜欢这幅画?"飞伦静了几秒,说道:"画里的地方看起来很美。"
那是他出生和长大的地方,美丽却束缚了他十六年。
杨争鸣望着那幅画,似乎勾起了什么回忆,脸上一贯斯文客气的笑容淡了些,缓缓道:
"这是我亡妻的画,她很喜欢那里,在那里度过了人生最后的时光。"
关凡韵看了眼杨争鸣,想说什么又忍住了,但神色已经有些不悦。
那一刻飞伦心里想了很多事,想问杨争鸣很多问题,可最后他只问了一个问题,向他的爸爸:
"您后来没有去那里看看吗?"
那里有你的孩子。
杨争鸣沉默了会,勾起嘴角无奈地笑了笑,说:"我很想去,但不敢去,有一次已经到了那个村子口,打算去当时我妻子怀孕时借住的人家看看,但我还是回去了,没办法,有时候人就是这样懦弱。"
飞伦呼吸一滞,他想,他为什么要问这个
问题?
残忍而毫无意义。
他突然很想逃离这里,不想看到这幅画,这幅证明母亲曾经珍视郭萍的画,也不想看到这个伴着情人的父亲。
他正想拔腿而走的时候,有人拍了下他的肩膀,对他说:"怎么不去找我?"
飞伦望过去,张昭正微蹙着眉看他。
他望着张昭,用力望着,像是在水里漂泊很久后终于找到可以停泊的岸,他扬起一个笑容,说:"遇到一幅很好的画,多看了会。"
张昭并没有责怪飞伦的意思,他这才看向杨争鸣,语气淡漠地喊了句"杨叔"。
杨争鸣看着面前两个少年,想起那幅被苏芸买走的画,露出一个若有所思的笑容,说:"张昭,我还以为你对画展不会感兴趣。"
当初罗徵音给方穗办画展的时候,杨争鸣和杨多乐也都去了,但从没见到过张昭。
张昭将飞伦微微挡在身后,对杨争鸣冷淡道:"以前不感兴趣,不代表现在不感兴趣。"
杨争鸣笑了笑,自觉在这里不受欢迎,没
再说什么,带着女伴告别离开了。
张昭转过身,看着飞伦的眼睛一会,低声问道:"要不要去休息下?"
飞伦依旧望着他,乖巧地点点头。
每当飞伦露出这样的神情,满目依赖地看着他,张昭就很想抬手揉揉他的头发,但他最后还是忍了下来,带着飞伦到展厅角落的茶歇处,那里正坐着百无聊赖玩手机的乔以棠,和拉完肚子虚脱了趴着睡觉的唐南。
"你们看完了啊?我男朋友被导师找,撇下我跑了。"乔以棠不高兴地撇了下嘴。
飞伦在茶几旁坐下,看到张昭倒了一杯咖啡放在自己面前,问他:"要不要加糖?"
他点头道:"要,要很多糖。"
他现在想吃很多甜的东西。
张昭却直接将茶歇处的一整碟糖果放在
了他面前,问:"这些够吗?"
飞伦看着面前包装精致的各色糖果,突然想起那天晚上在医院,张昭在他手心里放入一颗印着笑脸的糖果,对他说"所有小朋友吃了这颗糖都会变得开心"。
他抬头笑着对张昭说:"当然够了。"
这个人好像总会轻易察觉自己的不开心。飞伦拿起一颗糖果,将糖纸去了后放进嘴里,在舌尖感受甜味,渐渐的,甜味从舌尖弥漫到胸腔里,好像真的没一点苦味了。
三个人坐着聊了几句,主要是乔以棠在抱怨她的男朋友有多不靠谱,飞伦偶尔应几句,张昭则没怎么说话,低头把玩着一张彩色的糖纸。
没过多久,有个工作人员过来对飞伦说道:"你好,乔老先生让你过去一趟。"
飞伦一怔,看向展厅对面的乔鹤年,他身边站着几个中年人,有男有女,似乎正在等他过去。
乔以棠说:"肯定是有人看你的画对你感兴趣,别紧张,就是聊聊天,去吧。"
飞伦下意识看向张昭,张昭对他点头道:"我在这里等你。"
他这才起身离开。
乔以棠看了眼飞伦的背影,对张昭笑着打趣道:"放心他一个人去?不去陪着?"
张昭喝了口咖啡,平淡道:"他以后总归要一个人面对很多人和很多事,我相信他能应付得过来。"
乔以棠啧啧道:"瞧你这口吻,跟个老父亲似的。"
张昭冷淡地看了她一眼。
乔以棠没怵,她看着眼前这个明明比自己小一岁,却似乎比她年长很多的老友,心想,这么一个别扭的人,什么时候才能得偿所愿呢。
她突然想起小时候,因为两家是世交,她和张昭经常互相串门玩,大概是她七岁那年,家里养了一只白色小猫,粘人的紧,当时张昭来到她家,那只猫就缠着张昭的腿不放,但张昭那时就是副冷淡性子,猫再可爱都不搭理下,提着猫脖子就扔给她。
然而那之后张昭来她家的次数突然多了起来,每次一进门,猫咪就喵喵叫着缠他,他依然不冷不淡,摸都懒得摸一下。
她暗恨自己家的猫吃里扒外,却痴心错付,但有一次她偶然看到张昭蹲在楼梯角落里,从口袋里摸出几个家里带来的小鱼干,在喂那只猫,一边喂一边动作温柔地抚摸着,显然喜爱的紧。
她终于明白了自家猫缠着张昭的原因,也觉得这个弟弟真是古怪,明明喜欢,却偏要别扭地不承认。
后来不久那只猫得病死了,她大哭一场将猫埋在庭院里,张昭不知从哪儿听说很快也赶了过来,他搬了个小板凳坐在猫咪坟墓旁,在小土堆前放了几条小鱼干,没哭也没说话,就那样坐了一个下午。
再后来,张昭就很少来她家了。
乔以棠想起这件童年趣事,笑了笑,她想了会,没忍住拿出姐姐的姿态对张昭语重心长道:
"你为他做了那么多事,供他在我们学校读书,让我在美术社照顾他,给他介绍我爷爷当老师,连参加画展的衣服都给他买好,今天的画怕人抢走也一大早就买了,这么多事,为什么都不和他说呢?"
她相信,在她不知道的地方,张昭一定还为那个人做了更多不为人知的事。
张昭看着远处正在和人言笑晏晏的人,沉默了一会,语气平静道:
"我只是希望他成为一个优秀而骄傲的人,用平视的目光看着我,不是因为感激或亏欠,也不用回报我分毫。"
乔以棠一怔,她闻言沉默了,难得没有再调侃打趣。
她只是突然觉得,自己谈的那十段恋爱好像突然变得无足轻重。
或许真正的喜欢,就是这样沉默克制地对一个人好,不以这份好作为追求手段,也不因这份好而予取予求。
乔以棠也看向远处的飞伦,那个穿着一身昂贵礼服的漂亮少年正与几个长辈从容自若地交谈着,身上似乎已经褪去了她初次看到他时的阴郁,也完全看不出来他出身于最底层的山村。
好像他天生就是出身不凡的骄矜少爷,已经变成了张昭所希望的优秀而骄傲的人。
可所谓的自信骄矜,向来都由宠爱浇灌而成,很难在泥泞沼泽里拔节生花。
乔以棠出神地看着那边,突然发现之前讲话的乔鹤年和那几个中年人离开了,一个年轻的漂亮女孩走过去和飞伦讲话。
她心下一动,看向一旁的张昭,发现张昭也正看着那边。
她心里默算时间,果不其然在那两人讲了一分钟的话还没讲完时,张昭起身了。
乔以棠笑道:"怎么?忍不住了?刚才不还说他可以应付得来的吗?"
张昭没理乔以棠,动身向那边走去。他想,他哪里有自己说的那样光风霁月。他没有办法忍受飞伦和其他人多说几句
话,给别人画画,对别人笑。
他希望飞伦永远只看着他。
明明他才是让他来到这里的人,他阴暗地想,他甚至想将他藏在一个只有自己知道的地方。
可他知道自己不会这样做。
他不会让飞伦成为只会依附于他的金丝雀或菟丝草。
他要让飞伦璀璨如星,明明似月,拥有美好未来。
"要走了吗?"飞伦惊讶地看着走过来的张昭。
正在和飞伦讲话的大一美院学生丁雅楠呆呆地看着走过来的高个帅哥,脸上一红,忙看向刚认识的飞伦,希望他介绍下这位帅哥。
但飞伦自从这人来了后所有注意力就锁在了他身上,没再分给她分毫。
张昭看也没看那个女生,对飞伦说道:"时间不早了,一起回去吧。"
飞伦点点头,对丁雅楠抱歉道:"对不起,我还要回去赶作业,你说的加入青画协会我会考虑的,谢谢你。"
丁雅楠心里冒出奇怪的感觉,她莫名觉得眼前这两个男生似乎世界里只有彼此,而她即使站在旁边也仿佛是多余。
她笑了笑说:"不用谢,我还是很希望你加入我们协会的。"
张昭已经准备转身走了,身后的飞伦向丁雅楠告别后很快跟了上来。
他脚步顿了顿,等飞伦完全走到自己身边才开始往回走。
而他。
他想做这段美好人生的同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