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情绪有些低落,不过他还是要忙的。十年里,他连轴转着发展部落,把自己所知道的东西都交给他们。
他有时很庆幸自己在现代时喜欢看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虽然有些东西现在生产力跟不上做不出来,但是好歹够用了。
这些年里,他一直在推测为什么伏羲带领的人能够稳步而快速发展,炎黄为什么能够有如此成就。
后来他才想起来,炎黄等人大战时,请了很多神祗来帮忙。在大战后,几个部落融合,有了更多的生产推动力。
那是神的游戏,那么伏羲呢?他与女娲也是神,是传承盘古最多的存在之一。他是不是也在看着他们争斗?
猜测这些是无用的,他总是很快抛之脑后。
日子过得很平静,直到有一天,他看到远处有棵树倒了。
这不像是自然因素造成的。他从自己的枝干上溜下来,让人们派几个人去探查。
在他的悉心教导下,这些人终于学会了远古语,不过发音有些不太准,反正能听懂就行。派去的人回来得很快,脸上全是凝重。
“那边来了一帮人,语气不是很客气,说是要把这里的树砍了,挖沟治水。”
他心头一跳。
人们围在一起,担忧地望着他:“你怎么办?”
他也是树,是一棵柿子树。
他很冷静地问:“他们来了多少人?能不能去交涉?族长呢?”
人们的表情一下就变得愤愤不平:“族长被他们扣住了,说要把这里的树都砍光才放人,防止我们添乱。”
“他们来了不少人……比我们都还多!”
他预感大事不妙。
远方又倒下了一棵树。
他在原地踱步,最后召集了部落里的长老:“去让大家赶快收拾东西,离开这里,走得越远越好。我们不是他们的对手。”
有个壮硕的男人背着弓,一脸不服气:“我是能打虎的,他们绝对不是我的对手!”
他用力地拍他的背,把他拍得身子前倾:“少废话!我知道他们是什么人!快走,别耽误时间!”
治水……多么耳熟的词,三年前爆发了一场洪涝,如今要挖沟治水,可不是鲧用息壤堵水,治水失败了,如今他儿子禹来治水吗?
通俗一点说,就是主角团在搞事,你们要么抱紧他们大腿,要么就赶紧溜。
抱紧禹的大腿,他觉得不太可行,他们这里的发展程度远不如禹他们的部落,去了说不定会被嫌弃,何况……
长老们踟蹰半天,不愿意组织逃跑:“大人,你怎么办?”
他们已经习惯了他的领导,自发地叫他各种各样的称呼,最后他实在受不了,从众多叫法里面,挑了一个“大人”。
他还没有名字,没有属于这一世的名字。
“是啊,你会被他们砍倒的。”
他们都已经把他视作自己人了。
若是对禹他们俯首称臣,又怎能接受眼睁睁地看着,他们大人的本体被砍倒,彻底消亡呢?
植物精怪的弱点过于明显,只要本体受外物造成的伤,修为也会跟着受影响。
“娲皇娘娘给我下过法咒,如果不是我自己愿意,没有人能伤害我。”他催促他们,“快走吧,我没事,我真的没有事。”
长老们听了放下心,连连叮嘱他:“他们走了以后,记得要来找我们!”
他笑了笑。
“我会的。”
族长是被押着回到自己熟悉的部落的,可惜如今已经人去楼空了。
族长躲在花白的胡子后松了口气,干瘦的身体也不再僵硬。
押着他的两个大汉问禹:“大人,接下来怎么做?他们的部落已经没有人了。”
禹的眉头紧皱。
他原先想着,这个部落既然住在这里,不如也发动他们砍树。
族长冥顽不灵不同意,自己把人扣押在手上,也许部落就会屈服,愿意帮忙砍树。等事成结束,他也不介意把他们带回部落,补偿他们损失的资源。
完全没有想到这个部落这么决绝,宁可搬迁也不愿意砍了这里的树。
他自认自己的选择没有错。玄武奉天命送来息壤,让父亲治水。父亲意图用“堵”而不成,那必然用“疏”。
若不用此法,又如何治理如猛兽的洪水?
禹让人去探查,挨家挨户地敲门。然后没一扇是关上的,都大剌剌地敞开,仿佛在嘲笑他们。
禹自己走进一家,发现铺盖还在,锅碗瓢盆却被带走了,剩下的粮食也不多。
他觉得很稀奇。
回到自己手下中间,禹对族长说:“你的族人都走了。”
族长没有回话。自从回到这里,他一直都闭口不谈,好像没有在意的东西。
他难道就不难受吗?族人抛弃他背井离乡,放在任何一个人身上都难以忍受吧?
部落里畜养的鸡鸭还在笼子里,米也有,禹见族长不肯说话,就安排大家入住部落。
既然已经被抛弃了,东西可不能浪费,什么都很缺乏的时代,物资比什么都重要。
众人扛着砍树的工具,忙碌到天黑,才热热闹闹地回来,开锅煮饭。
有人笑着指着部落中最高的那棵树道:“那树那么高,也不知道是什么树。到时候砍起来可要费劲了。”
族长在昏暗的角落里幽幽地抬头,死死地盯着说笑的人。那人不自觉地打了个冷战,回头时族长已经低头,把自己的杀意藏好了。
半夜,众人在部落的空地点燃篝火,正歇息时,族长忽然听到了熟悉的声音:“族长?”
“大人!”族长压低声音回复他,“你来了?”
“嘘,我从窗户进来。”他咬着锋利的石片翻进来,着手割开族长身上的绳子,一起从窗户跑出去。
他们最熟悉部落了,很快就绕过禹的人,离开了部落。
族长紧紧地握住他的手:“大人,我们该怎么办?他们是赖在这里了!”
他把手放在族长的肩上安抚:“他们往南边去了,你去找他们,不用管我。”说着就把腰间别着的迷穀树枝往他身上挂,“别怕,我没有事的,娲皇娘娘的事,你也知道的。”
“我们还能回来吗?”族长痛苦地流出眼泪,泪水在他沟壑纵横的皮肤里流淌。
族长年岁大,知晓的也多,对他也了解,因此不奢望他能来找他们,只能寄希望于回来。
“最好不要再回来。走吧,快走,不然等他们发现了,连走都来不及。”他给族长塞了一大袋柿饼,轻轻推了推族长。族长被他推得往后趔趄几步,依旧不肯离开。
“大人,告诉我你的名吧!不然!不然……”族长哽咽道,“我该怎么告诉我的子孙后代,曾经有一位神庇佑我们……”
神?他自嘲地笑笑,“我算什么神呢?”
名字多好起啊,随便一个叫法,就能是名字。
他收敛神色,严肃地告诉族长:“我叫疾离。”
疾,有恨、讨厌的意思。
他这一世,最恨的就是别离。
族长并不知道这背后的意思,只是大致知道是什么,就匆匆忙忙地投入夜色笼罩的丛林中,跑着的时候,还忍不住数次回头。
他会一路往南,和自己的族人会合,然后在水土不错的地方,再次建立起一个新的部落,然后不断地繁衍下去。他会成为他们记录的传说,或者史书上的一个名字。
因为等到他能够去找他们的时候,早已物是人非了。
如果更不幸,族长如果在半路遇险,他甚至连一个名字都留不下,最终成为他们后代口口相传的虚无缥缈的传说。
无论如何,他——疾离,又是孤家寡人一个了。
疾离趁着禹和手下正谈笑风生时,爬着树回到自己的枝头,冷眼看着他们欢声笑语。
等有人给族长送吃的时,只发现了一根断裂的麻绳,大声呼喊起来。禹过去查看,长满络腮胡的脸变得铁青,让手下把部落翻了个遍,确定没有人才作罢。
夜深人静,禹安排守夜的人后随便挑了一个屋子睡下,睡得很香。
他衣衫褴褛,再威严的气势,再精壮的身体,也不能掩盖他疲惫的事实。
这是他治水的第二年。
不知何时出现在他床边的疾离握紧了石片,手一直在颤抖,最后,他转身离开了。
在自己的树根边,他松开了石片。
手上的深色红痕提醒他,这个人他不能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