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补

檐下听雨

雨是从后半夜开始下的。起初只是檐角偶尔滴落的水珠，在青石板上敲出零星的脆响，像谁在远处轻叩门环。我裹着薄被翻了个身，听着那声音从疏淡到稠密，渐渐织成一张绵密的网，将整座院子笼在其中。

天蒙蒙亮时，雨势已稳了。推开窗，潮湿的风裹挟着草木清气涌进来，带着初秋特有的微凉。院角的石榴树被洗得发亮，暗红的果实垂在枝头，像缀着一颗颗饱满的胭脂。墙根的青苔吸足了水分，沿着砖缝蔓延开来，晕出一片深浅不一的绿。最热闹的是窗下的水缸，雨点砸在水面，激起一圈圈细碎的涟漪，又被新的涟漪覆盖，层层叠叠，永不停歇。

母亲在厨房忙碌，铁锅与瓷碗碰撞的声音混着雨声，生出一种安稳的暖意。她总说这样的雨天最适合做酱菜，潮湿的空气能让酱料慢慢发酵出醇厚的香。我趴在厨房门框上看她，白瓷坛里码着切好的萝卜条，撒上粗盐，用木杵细细捣着，汁水顺着坛壁往下淌，带着清冽的咸。“去把廊下的竹匾收进来，”母亲回头看我，围裙上沾着点点水渍，“昨儿晒的梅干菜别淋了雨。”

竹匾就支在廊下的长凳上，梅干菜的褐色叶片间还留着阳光的味道。我抱着竹匾往回走时，檐角的雨帘正斜斜地垂着，像一道透明的珠帘。水珠顺着瓦当的弧度坠落，在地面砸出小小的水花，溅在裤脚，凉丝丝的。廊下的麻雀躲在横梁下，抖着湿漉漉的翅膀，叽叽喳喳地抱怨着天气，倒给这安静的雨日添了几分生气。

午后雨势渐缓，变成了细密的雨丝。我搬了竹椅坐在廊下，看雨丝如何温柔地拂过院中的每一寸土地。石榴树的叶子在风中轻轻摇晃，叶尖的水珠便顺势滑落，坠入泥土里，悄无声息。远处的屋顶笼罩在薄雾中，青瓦被雨水浸成深灰色，像一幅晕染开的水墨画。偶尔有行人撑着伞从巷口走过，木屐踩在积水里，发出“啪嗒啪嗒”的声响，渐行渐远，最终被雨声吞没。

母亲端来一碗姜茶，粗瓷碗边凝着水珠。“尝尝你爹新炒的茶叶，”她坐在我旁边，捧着自己的那碗，“用去年的桂花窨的，雨天喝正好。”茶汤入喉，先是微辣的姜味，而后是桂花的甜香，最后留在舌尖的，是茶叶的清苦。我望着雨丝发呆，忽然想起小时候，也是这样的雨天，父亲会把我架在肩头，去巷尾的老槐树下看蚂蚁搬家。他的肩膀宽厚温暖，雨水打湿他的后背，却总把我的衣角护得干干净净。

暮色漫进院子时，雨终于停了。母亲点燃了廊下的灯，昏黄的光晕在湿漉漉的地面上漾开。远处传来邻居收衣服的声音，夹杂着孩童的嬉笑。我起身去收晾在绳上的衣物，棉布上还留着雨水的微凉，却带着阳光晒过的余温——那是清晨雨来之前，太阳短暂露脸时留下的痕迹。

夜渐深，檐角偶尔还有水珠滴落，像谁在数着光阴。我躺在床上，听着窗外的虫鸣渐渐清晰，混合着远处池塘里的蛙声。空气里满是泥土与草木的气息，清润得像一块浸在水里的玉。这样的雨日，没有喧嚣，没有匆忙，只有时光慢慢流淌，像檐下的水珠，一颗一颗，落在心上，漾开一圈圈温柔的涟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