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接上文。武松好吃好喝了数日,可是心里总是不安,在此期间,赵瑛也来看过他,听他说完一切后,告知他要小心一点。于是武松便问起仆人到底是谁指使的。仆人不说,只说三月半年之后肯定告诉武松。武松这可哪里罢休,于是在武松的竭力要求下,背后指使的人—小管营施恩现身了。
多时,只见施恩从里面跑将出来,看着武松便拜。武松慌忙答礼,说道:
武松小人是个治下的囚徒,自来未曾拜识尊颜,前日又蒙救了一顿大棒,今又蒙每日好酒好食相待,甚是不当。又没半点儿差遣,正是无功受禄,寝食不安。
施恩答道:
施恩小弟久闻兄长大名,如雷灌耳,只恨云程阻隔,不能勾相见。今日幸得兄长到此,正要拜识威颜,只恨无物款待,因此怀羞,不敢相见。
武松问道:
武松却才听得伴当所说,且教武松过半年三个月却有话说,正是小管营要与小人说甚话?
施恩道:
施恩村仆不省得事,脱口便对兄长说知道。却如何造次说得!
武松道:
武松管营恁地时,却是秀才耍,倒教武松鳖破肚皮,闷了怎地过得!你且说正是要我怎地?
施恩道:
施恩既是村仆说出了,小弟只得告诉。因为兄长是个大丈夫,真男子,有件事欲要相央,除是兄长便行得。只是兄长路远到此,气力有亏,未经完足。且请将息半年三五个月,待兄长气力完足,那时却对兄长说知备细。
武松听了,呵呵大笑道:
武松管营听禀:我去年害了三个月疟疾,景阳冈上酒醉里打翻了一只大虫,也只三拳两脚便自打死了,何况今日!
施恩道:
施恩而今且未可说。且等兄长再将养几时,待贵体完完备备,那时方敢告诉。
武松道:
武松只是道我没气力了!既是如此说时,我昨日看见天王堂前那个石墩,约有多少斤重?
施恩道:
施恩敢怕有四五百斤重。
武松道:
武松我且和你看一看,武松不知拔得动也不?
施恩道:
施恩请吃罢酒了同去。
武松道:
武松且去了回来吃未迟。
两个来到天王堂前,众囚徒见武松和小管营同来,都躬身唱喏。武松把石墩略摇一摇,大笑道:
武松小人真个娇惰了,那里拔得动!
施恩道:
施恩三五百斤石头,如何轻视得他。
武松笑道:
武松小管营也信真个拿不起?你众人且躲开,看武松拿一拿。
武松便把上半截衣裳脱下来,拴在腰里,把那个石墩只一抱,轻轻地抱将起来。双手把石墩只一撇,扑地打下地里一尺来深。众囚徒见了,尽皆骇然。武松再把右手去地里一提,提将起来,望空只一掷,掷起去离地一丈来高。武松双手只一接,接来轻轻地放在原旧安处。回过身来,看着施恩并众囚徒。武松面上不红,心头不跳,口里不喘。施恩近前抱住武松便拜道:
施恩兄长非凡人也!真天神!
众囚徒一齐都拜道:
不太重要的人物众囚徒:真神人也!
施恩便请武松到私宅堂上请坐了。武松道:
武松小管营今番须同说知,有甚事使令我去?
施恩道:
施恩且请少坐,待家尊出来相见了时,却得相烦告诉。
武松道:
武松你要教人干事,不要这等儿女相,颠倒恁地,不是干事的人了!便是一刀一割的勾当,武松也替你去干。若是有些谄佞的,非为人也!
话说当时施恩向前说道:
施恩兄长请坐。待小弟备细告诉衷曲之事。
武松道:
武松小管营不要文文诌诌,拣紧要的话直说来。
施恩道:
施恩小弟自幼从江湖上师父学得些小枪棒在身,孟州一境起小弟一个诨名,叫做金眼彪。小弟此间东门外有一座市井,地名唤做快活林。但是山东、河北客商们,都来那里做买卖,有百十处大客店,三二十处赌坊、兑坊。往常时,小弟一者倚仗随身本事,二者捉着营里有八九十个弃命囚徒,去那里开着一个酒肉店,都分与众店家和赌坊、兑坊里。但有过路妓女之人,到那里来时,先要来参见小弟,然后许他去趁食。那许多去处每朝每日都有闲钱,月终也有三二百两银子寻觅,如此赚钱。近来被这本营内张团练,新从东潞州来,带一个人到此。那厮姓蒋名忠,有九尺来长身材,因此,江湖上起他一个诨名,叫做蒋门神。那厮不说长大,原来有一身好本事,使得好枪棒,拽拳飞脚,相扑为最。自夸大言道:‘三年上泰岳争跤,不曾有对;普天之下,没我一般的了!’因此来夺小弟的道路。小弟不肯让他,吃那厮一顿拳脚打了,两个月起不得床。前日兄长来时,兀自包着头,兜着手,直到如今,伤痕未消。本待要起人去和他厮打,他却有张团练那一班儿正军。若是闹将起来,和营中先自折理。有这一点无穷之恨不能报得。久闻兄长是个大丈夫,不在蒋门神之下,怎地得兄长与小弟出得这口无穷之怨气,死而瞑目。只恐兄长远路辛苦,气未完,力未足,因此且教将息半年三月,等贵体气完力足方请商议。不期村仆脱口失言说,小弟当以实告。
武松听后甚是愤怒,誓要帮施恩报仇。施恩害怕打草惊蛇,把父亲管营引见给武松。管营见过武松之后,让施恩拜武松做大哥,武松稍微推托了一下,也欣然接受。
之后三人痛饮。施恩怕武松酒后误事,便谎称蒋门神不在家,武松也只得作罢。此后,武松从仆人口中得知施恩害怕自己酒后误事。当夜武松巴不得天明。早起来洗漱罢,头上裹了一顶万字头巾,身上穿了一领土色布衫,腰里系条红绢搭膊,下面腿絣护膝,八搭麻鞋。讨了一个小膏药,贴了脸上金印。施恩早来请去家里吃早饭的,武松吃了茶饭罢,施恩便道:
施恩后槽有马,备来骑去。
武松道:
武松我又不脚小,骑那马怎地?只要依我一件事。
施恩道:
施恩哥哥但说不妨,小弟如何敢道不依。
武松道:
武松我和你出得城去,只要还我无三不过望。
施恩道:
施恩兄长,如何是无三不过望?小弟不省其意。
武松笑道:
武松我说与你。你要打蒋门神时,出得城去,但遇着一个酒店便请我吃三碗酒。若无三碗时,便不过望子去。这个唤做无三不过望。
施恩听了,想道:
施恩这快活林离东门去有十四五里田地,算来卖酒的人家也有十二三家,若要每店吃三碗时,恰好有三十五六碗酒,才到得那里。恐哥哥醉也,如何使得!
武松大笑道:
武松你怕我醉了没本事?我却是没酒没本事。带一分酒便有一分本事,五分酒五分本事,我若吃了十分酒,这气力不知从何而来。若不是酒醉后了胆大,景阳冈上如何打得这只大虫!那时节,我须烂醉了好下手。又有力,又有势!
施恩道:
施恩却不知哥哥是恁地。家下有的是好酒,只恐哥哥醉了失事,因此夜来不敢将酒出来请哥哥深饮。待事毕时,尽醉方休。既然哥哥原来酒后越有本事时,恁地先教两个仆人,自将了家里的好酒果品肴馔,去前路等候,却和哥哥慢慢地饮将去。
武松道:
武松恁么却才中我意。去打蒋门神,教我也有些胆量。没酒时,如何使得手段出来!还你今朝打倒那厮,教众人大笑一场。
施恩当时打点了,叫两个仆人先挑食箩酒担,拿了些铜钱去了。施老管营又暗暗地选拣了一二十条大汉壮健的人,慢慢的随后来接应。都分付下了。
且说施恩和武松两个离了安平寨,出得孟州东门外来。行过得三五百步,只见官道旁边,早望见一座酒肆望子挑出在檐前。看那个酒店时,但见:
门迎驿路,户接乡村。芙蓉金菊傍池塘,翠柳黄槐遮酒肆。壁上描刘伶贪饮,窗前画李白传杯。渊明归去,王弘送酒到东篱;佛印山居,苏轼逃禅来北阁。闻香驻马三家醉,知味停舟十里香。不惜抱琴沽一醉,信知终日卧斜阳。
那两个挑食担的仆人已先在那里等候。施恩邀武松到里面坐下,仆人已自安下肴馔,将酒来筛。武松道:
武松不要小盏儿吃。大碗筛来,只斟三碗。
仆人排下大碗,将酒便斟。武松也不谦让,连吃了三碗便起身。仆人慌忙收拾了器皿,奔前去了。武松笑道:
武松却才去肚里发一发。我们去休。
两个便离了这座酒肆,出得店来。此时正是七月间天气,炎暑未消,金风乍起。两个解开衣襟,又行不得一里多路,来到一处,不村不郭,却早又望见一个酒旗儿,高挑出在林树里。来到林木丛中看时,却是一座卖村醪小酒店。但见:
古道村坊,傍溪酒店。杨柳阴森门外,荷花旖旎池中。飘飘酒旆舞金风,短短芦帘遮酷日。磁盆架上,白泠泠满贮村醪;瓦瓮灶前,香喷喷初蒸社酝。村童量酒,想非昔日相如;少妇当垆,不是他年卓氏。休言三斗宿酲,便是二升也醉。
当时施恩、武松来到村坊酒肆门前。施恩立住了脚,问道:
施恩兄长,此间是个村醪酒店,哥哥饮么?
武松道:
武松遮莫酸咸苦涩,问甚滑辣清香,是酒还须饮三碗。若是无三,不过帘便了。
两个入来坐下,仆人排了果品按酒。武松连吃了三碗,便起身走。仆人急急收了家火什物,赶前去了。两个出得店门来,又行不到一二里,路上又见个酒店,武松入来,又吃了三碗便走。
话休絮繁。武松、施恩两个一处走着,但遇酒店便入去吃三碗,约莫也吃过十来处好酒肆。施恩看武松时,不十分醉。武松问施恩道:
武松此去快活林还有多少路?
施恩道:
施恩没多了。只在前面,远远地望见那个林子便是。
武松道:
武松既是到了,你且在别处等我,我自去寻他。
施恩道:
施恩这话最好。小弟自有安身去处。望兄长在意,切不可轻敌。
武松道:
武松这个却不妨。你只要叫仆人送我,前面再有酒店时,我还要吃。
施恩叫仆人仍旧送武松。施恩自去了。
武松又行不到三四里路。再吃过十来碗酒。此时已有午牌时分,天色正热,却有些微风。武松酒却涌上来,把布衫摊开,虽然带着五七分酒,却装做十分醉的,前颠后偃,东倒西歪,来到林子前。那仆人用手指道:
不太重要的人物仆人:只前头丁字路口,便是蒋门神酒店。
武松道:
武松既是到了,你自去躲得远着。等我打倒了,你们却来。
武松抢过林子背后,见一个金刚来大汉,披着一领白布衫,撒开一把交椅,拿着蝇拂子,坐在绿槐树下乘凉。武松看那人时,生得如何?但见:
形容丑恶,相貌粗疏。一身紫肉横生,几道青筋暴起。黄髯斜起,唇边扑地蝉蛾;怪眼圆睁,眉目对悬星象。坐下狰狞如猛虎,行时仿佛似门神。
这武松假醉佯颠,斜着眼看了一看,心中自忖道:
武松(这个大汉以定是蒋门神了。)
直抢过去。又行不到三五十步,早见丁字路口一个大酒店,檐前立着望竿,上面挂着一个酒望子,写着四个大字道:“河阳风月”。转过来看时,门前一带绿油阑干,插着两把销金旗,每把上五个金字,写道:“醉里乾坤大,壶中日月长”。一边厢肉案砧头,操刀的家生,一壁厢蒸作馒头,烧柴的厨灶。去里面一字儿摆着三只大酒缸,半截埋在地里,缸里面各有大半缸酒。正中间装列着柜身子,里面坐着一个年纪小的妇人,正是蒋门神初来孟州新娶的妾,原是西瓦子里唱说诸般宫调的顶老。那妇人生得如何?
眉横翠岫,眼露秋波。樱桃口浅晕微红,春笋手轻舒嫩玉。冠儿小,明铺鱼魫,掩映乌云;衫袖窄,巧染榴花,薄笼瑞雪。金钗插凤,宝钏围龙。尽教崔护去寻浆,疑是文君重卖酒。
武松看了,瞅着醉眼,径奔入酒店里来,便去柜身相对一副座头上坐了,把双手按着桌子上,不转眼看那妇人。在柜身里那妇人瞧见,回转头看了别处。武松看那店里时,也有五七个当撑的酒保。武松却敲着桌子叫道:
武松卖酒的主人家在那里?
一个当头的酒保过来,看着武松道:
不太重要的人物酒保:客人要打多少酒?
武松道:
武松打两角酒,先把些来尝看。
那酒保去柜上叫那妇人舀两角酒下来,倾放桶里,荡一碗过来,道:
不太重要的人物酒保:客人尝酒。
武松拿起来闻一闻,摇着头道:
武松不好,不好!换将来!
酒保见他醉了,将来柜上道:
不太重要的人物酒保:娘子,胡乱换些与他。
那妇人接来,倾了那酒,又舀些上等酒下来。酒保将去,又荡一碗过来。武松提起来,呷了一口,叫道:
武松这酒也不好,快换来便饶你!
酒保忍气吞声,拿了酒去柜边道:
不太重要的人物酒保:娘子,胡乱再换些好的与他,休和他一般见识。这客人醉了,只待要寻闹相似。胡乱换些好的与他噇。
那妇人又舀了一等上色好的酒来与酒保。酒保把桶儿放在面前,又荡一碗过来。武松吃了道:
武松这酒略有些意思。
问道:
武松过卖,你那主人家姓甚么?
酒保答道:
不太重要的人物酒保:姓蒋。
武松道:
武松却如何不姓李?
那妇人听了道:
不太重要的人物妇人:这厮那里吃醉了,来这里讨野火么?
酒保道:
不太重要的人物酒保:眼见得是个外乡蛮子,不省得了。休听他放屁。
武松问道:
武松你说甚么?
酒保道:
不太重要的人物酒保:我们自说话,客人你休管,自吃酒。
武松道:
武松过卖,你叫柜上那妇人下来相伴我吃酒。
酒保喝道:
不太重要的人物酒保:休胡说!这是主人家娘子。
武松道:
武松便是主人家娘子待怎地?相伴我吃酒也不打紧!
那妇人大怒,便骂道:
不太重要的人物妇人:杀才!该死的贼!
推开柜身子,却待奔出来。
武松早把土色布衫脱下,上半截揣在腰里,便把那桶酒只一泼,泼在地上,抢入柜身子里,却好接着那妇人。武松手硬,那里挣扎得。被武松一手接住腰胯,一只手把冠儿捏做粉碎,揪住云髻,隔柜身子提将出来,望浑酒缸里只一丢。听得扑同的一声响,可怜这妇人正被直丢在大酒缸里。武松托地从柜身前踏将出来。有几个当撑的酒保,手脚活些个的,都抢来奔武松。武松手到,轻轻地只一提,攧攧入怀里来。两手揪住,也望大酒缸里只一丢,摏在里面。又一个酒保奔来,提着头只一掠,也丢在酒缸里。再有两个来的酒保,一拳一脚,都被武松打倒了。先头三个人,在三只酒缸里,那里挣扎得起。后面两个人,在地下爬不动。这几个火家捣子,打得屁滚尿流。乖的走了一个。武松道:
武松那厮必然去报蒋门神来。我就接将去,大路上打倒他好看,教众人笑一笑。
武松大踏步赶将出来。那个捣子径奔去报了蒋门神。蒋门神见说,吃了一惊,踢翻了交椅,丢去蝇拂子,便钻将来。武松却好迎着,正在大阔路上撞见。蒋门神虽然长大,近因酒色所迷,淘虚了身子,先自吃了那一惊,奔将来,那步不曾停住,怎地及得武松虎一般似健的人,又有心来算他。蒋门神见了武松,心里先欺他醉,只顾赶将入来。说时迟,那时快。武松先把两个拳头去蒋门神脸上虚影一影,忽地转身便走。蒋门神大怒,抢将来。被武松一飞脚踢起,踢中蒋门神小腹上。双手按了,便蹲下去。武松一踅,踅将过来。那只右脚早踢起,直飞在蒋门神额角上,踢着正中,望后便倒。武松追入一步,踏住胸脯,提起这醋钵儿大小拳头,望蒋门神脸上便打。原来说过的打蒋门神扑手:先把拳头虚影一影,便转身,却先飞起左脚,踢中了,便转过身来,再飞起右脚。这一扑有名,唤做“玉环步,鸳鸯脚”。这是武松平生的真才实学,非同小可!打的蒋门神在地下叫饶。武松说道:
武松若要我饶你性命,只要依我三件事。
蒋门神在地下叫道:
不太重要的人物蒋门神:好汉饶我!休说三件,便是三百件,我也依得。
武松指定蒋门神,说出那三件事来,有分教:大闹孟州城,来上梁山泊。且教改头换面来寻主,剪发齐眉去杀人。毕竟武松对蒋门神说出那三件事来,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