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仍旧阴沉,像是被一块巨大的灰色轻纱给遮住。
“东西收拾好了吗?”苏千融看着坐在床边的陈诺,问道。
陈诺双手放在身侧,撑在床上,低头望着地面:“东西……太多了……”
苏千融扫了眼散开在一旁的包裹:“把要穿的衣服带着就成。”他走到包裹那便动手收拾——几件夏服整洁的摆放在一块儿,然后除了一支钢笔,便再无他物。
苏千融一怔,不言而喻后,将那支钢笔小心翼翼地放在包裹里,仔细包好,背在肩上。
苏千融沉重而微地叹了口气:“其他的都不需要了,走吧。”
陈诺抬头,仰着脸看他,眼里带着一丝不确定:“真的能走吗?”
她是想要离开,可是不应该是私奔这样的方式。
苏千融皱眉,不由分说地握住她的小臂:“有什么事我来承担。”说着,直接拉着陈诺往外走。
他好不容易才下定的决心,可不能再犹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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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千融拉着陈诺,走在那条两人踏过无数次的山路上。方才的细雨已然停下,天色还未放晴。离山脚还有一段路的时候,苏千融停了下来。刚才走下来的每一步都像是一根针扎进心脏,说疼不疼,却麻掉一片。
他松开陈诺,调整好自己的情绪,转过身,将肩上的包裹转交给陈诺,说出来的话音哑到几乎听不见:“你自己去吧,他应该在等你了。”
他实在没有勇气亲手把陈诺交给那个男人。
陈诺缓慢的伸出手,接过包裹,看向苏千融时的眉眼微微蹙起,下弯。情感在这一刻好像才苏醒过来,一点点在心中升腾。
他们,居然就这样到了说再见的时候了吗?
或许,至此一别,便是此生不见。
两人相视,竟无语凝噎。
苏千融只感到眼睛酸胀得厉害,凝视着眼前这个与自己相伴五年、一起长大、让自己心生恋意的姑娘,不舍地轻声请求:“阿诺,我能抱你一下吗?”
陈诺闻言,刚想有所动作,却又见苏千融忽而低下头摇了摇,扯着嘴角看向她,否定自己:“算了……”
他想,他要是抱了,应该就不愿意松开了。
苏千融感觉自己的眼里已经蓄上了水汽,极力地克制着不让自己的声音发抖:“从今天开始,陈诺,你自由了。”
他说过的,只要陈诺想走,没人能拦她,他自己也不能。
让陈诺离开这件事,他不是共犯,而是主谋。
陈诺红了眼眶,不知道说什么,只是唤了他一遍:“阿融……”
苏千融强忍着心中的痛苦,挤出一丝笑容:“你应该开心的。”他狠下心,动手帮陈诺转了个身,“快去吧……别说再见了。”
好像只要不说,就还有下次见面的机会。
事已至此,陈诺没敢再回头去看苏千融,握紧了手里的包裹,只感到又千斤之中,踏出的每一步都沉重无比,异常艰难。
陈诺离去的背影终是消失在了苏千融的视线当中。
心,一下子空了。
他拧着眉赶紧抬头望天,将眼泪倒逼回去。
天,在不知不觉中放晴了。
他像是释怀般的,长长地呼出一口气,看着头顶明晃晃的太阳,用了所有力气扬起嘴角。
你看啊,就连太阳也赞成他这样做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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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晚山腰的庭院里充斥着藤条划过空气落在隔了一层单薄布料肉体上的“咻啪”声。
中年男人不停地挥斥着手中的长藤条,怒不可遏地大声斥责:“让你自作主张!让你放她走!让你逞英雄!”
跪在地上的少年直挺挺地立着身子,拧紧了眉,死死抿着唇,可仍是控制不住地发出断断续续忍着痛的闷哼。
一边的女儿看着眼前之景,想要去拦,暂时也拦不得。每一次的鞭打都让她心中狠狠一颤:“老赵……”
另一边,被勒令待在屋里不许出来的三个师兄弟竖耳听着外边的动静,也是个个皱眉。
“要不我们出去拦一下吧。”四师兄担心地提议道。
“拦什么拦!那是他活该!”二师兄情绪激动,“谁让他把师妹放走的!……这苏小六脑袋里都装的什么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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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父的动作停下来,涨红了脸,喘着粗气,怒目圆睁却也痛心疾首:“我怎么就收了你们这里两个小白眼狼?!串通一气?!啊?想活活气死我是不是!”
苏千融背上的衣服被扯出几道口子,考科一看见印在光洁背上的红痕。后背火辣辣的,苏千融却不以为意地换了口气,没头没脑地来了句:“因为她喜欢。”
“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因为她喜欢!”他扯着嗓门低吼着,每一个字都不卑不亢、掷地有声。
“你还有脸跟我提她喜欢?”师父气极,直接抬脚往他腰背间一踹。
苏千融往前重重一跌,手掌和手肘擦在地上,磨破一片。
“小六!”师娘惊呼,扑过去扶他。
痛感迟钝地传来,苏千融的手止不住地颤抖,眼前糊掉一片,掺着细碎的泣声自言自语:“只要她喜欢……”
师父仍在耳边骂着:“她喜欢的东西多了去了,她喜欢的就一定是好的吗?!她要是喜欢天上的星星、天上的月亮,你是不是还要给我登天,把它们都摘下来呀!”
“行了!”师娘大声朝师父吼回去,护着苏千融,“阿诺都已经走了!你就算是把小六打死又有什么用……”
师父气愤地把手里的藤条一摔,极少数地交了他的大名:“苏千融我告诉你,你最好祈祷陈诺不会受到什么伤害,不然就是你一辈子的过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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昏暗的房间里,苏千融赤裸着上身,腰背稍稍弯曲,低着头,师娘在其身后为他上药。
光裸白净的背上杂乱无章的分布着一道道红色的鞭痕,有的已经破了皮,带出鲜红的血渍。
师娘看着这伤痕斑驳的背,忍不住揪心,暗自将师父骂了千遍万遍。颤抖着手指抹药,生怕力道一重会让苏千融更疼:“小六,疼就告诉师娘啊,别忍着。”
然而苏千融却一声不吭,一动也不动。
疼,好疼。
像是被钝器所伤,不见鲜血,却足以疼到五脏六腑、四肢百骸为之抽搐。
他的眼里早已含满了泪水,深沉地换了口气,一呼一吸间身体不住地战栗。习惯性地立即仰头,去看窗外明朗的一轮月亮,月光皎洁如练,在他的眼前折射着发散开来。
思绪随着缥缈的月光渐远——
“我叫陈诺,你叫什么呀?”
“那我叫你‘阿融’好了。”
“因为看到你我就开心呀。”
“我答应你,绝不会丢下你~不管是现在还是将来,都不会。”
“时间怎么过得这么快啊,我还没准备好长大呢……”
……
“阿融。”
“阿融!”
“阿融~”
“苏千融……”
……
会议是一柄利剑,每一帧都刺得苏千融的大脑神经痛到了极致。他的呼吸彻底乱了,胸口胡乱地起伏着,颤得眼眶里的晶莹掉落,克制的哽咽声听起来痛苦万分。
师娘赶紧收回了手,默然了一会儿,轻声安慰:“小六你别自责了。你师父只是怕阿诺遇人不淑,会吃苦头……当年我毅然舍了家跟你师父走了,早些年日子确实难过,你师父是希望阿诺少走些弯路……”又叹了口气,“我虽然没见过那个男人,但听描述,应该算是个文人吧?文人挺好的,有学识有教养,阿诺的眼光不会差的……文人的浪漫可能是她在这山林间唱一辈子戏都感受不到的……小六,你没错……”
他认命般的闭上眼,任由泪珠顺着面颊滚落。滚烫的泪滴在手背上汪成一小潭。
他的声音平静却喑哑着:“我知道了,师娘。”
是啊,一个戏子的深情终是不及一个文人的浪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