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若风去而复返,是在次日晌午。
阳光正好,剑心冢内的万千剑器在日光下闪烁着森寒的光泽。
萧瑟正与雷无桀、司空千落在客院中低声交谈,商讨着下一步寻找唐莲和无心的计划。
李素王则与雷梦杀夫妇在剑阁品鉴一柄新铸的宝剑。
姬若风的到来,打破了这份暂时的宁静。他依旧是一身灰衣,手持布棍,但神色间比昨日多了几分郑重。
“瑟萧公子,”姬若风径直走到萧瑟面前,没有寒暄,直接取出了一枚非金非木、刻有玄奥云纹的令牌,令牌中央,是一个古朴的“堂”字。
“学堂李先生,想见你。”
令牌出现的瞬间,整个院子的空气仿佛都凝滞了。
刚从剑阁出来的李素王瞳孔微缩,脸上露出毫不掩饰的震惊。
雷梦杀更是直接惊呼出声:“学堂令!师父……要见他?!”他看向萧瑟的目光充满了不可思议,仿佛在看什么稀世奇珍。
司空千落和雷无桀瞬间绷紧了身体,如临大敌。
学堂李先生!那可是江湖的传说,当世第一人!
他突然要见萧瑟,是福是祸?
唯有萧瑟,面色依旧平静,仿佛早有所料。
他目光落在那枚代表着北离江湖至高权威的令牌上,心中念头飞转。
李长生要见他,这既在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
以李长生之能,不可能感应不到时空的异常波动,百晓堂的动向必然也瞒不过他。
自己这几个“异数”,终究是入了这位大人物的法眼。
是好奇?是探究?还是……裁决?
萧瑟伸手,接过了那枚沉甸甸的令牌,触手温润,却带着一股无形的压力。
“何时?何地?”
“现在。”姬若风言简意赅,“李先生已在城外‘听雨轩’等候。”
众人心中更是一沉。
“我同你去!”司空千落立刻上前一步,握住了萧瑟的手臂,眼神坚定,不容置疑。
雷无桀也反应过来,梗着脖子道:“我也去!”
姬若风看了他们一眼,淡淡道:“李先生只请了瑟萧公子一人。”
“不行!”司空千落斩钉截铁,“他在哪儿,我在哪儿!”她无法想象让萧瑟独自去面对那位深不可测的学堂李先生。
萧瑟拍了拍千落的手背,递给她一个安抚的眼神,随即对姬若风道:“他们必须同行。否则,这学堂,不见也罢。”他的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决。
姬若风微微蹙眉,似乎在权衡。片刻后,他点了点头:“可。但见李先生时,需守规矩。”
“自然。”萧瑟颔首。
听雨轩并非位于天启城内,而是在城西十余里外的一处清幽山涧。几间简单的竹舍临水而建,四周翠竹环绕,溪水潺潺,偶尔有鸟雀清鸣,显得格外宁静脱俗。
姬若风引着萧瑟三人来到此处,便停在竹篱外,不再前行。“李先生就在里面,三位请自便。”
萧瑟整理了一下衣袍,对身旁紧张的两人低声道:“稍安勿躁,见机行事。”随即,他推开那扇虚掩的竹扉,当先走了进去。
竹舍内陈设极为简单,一桌,一椅,一榻,一壶清茶正于红泥小炉上咕嘟作响,散发出氤氲茶香。一个身影背对着他们,临窗而立,正望着窗外潺潺的溪流。
那人身着最简单的青色布袍,身形并不高大,甚至有些瘦削,长发随意披散,仅用一根木簪束住部分。他就那样静静地站在那里,仿佛与周围的山水、竹舍、乃至流动的空气都融为了一体,无分彼此。
萧瑟的脚步在踏入竹舍的瞬间,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
他感觉到一股难以形容的“场”,笼罩着整个空间。并非威压,而是一种更本质的、近乎“道”的存在感。仿佛此人所在,便是规则的中心。
司空千落和雷无桀更是感觉呼吸一窒,仿佛踏入了一片无形的领域,周身气机都不由自主地变得迟缓、恭顺。
那人缓缓转过身。
他的面容看起来并不苍老,约莫三四十岁年纪,五官平凡无奇,唯有一双眼睛,深邃如同万古星空,又清澈好似山间清泉,仿佛能映照出人心底最深处的秘密,看透世间一切虚妄。
他的目光,平静地落在萧瑟身上。
没有审视,没有探究,没有敌意,也没有欢迎。
就像在看一片云,一滴水,一道寻常的风景。
然而,在这平静的目光下,萧瑟却感觉自己仿佛被从里到外看了个通透。
他体内流转的玄武真道内力,识海中因穿越而残留的时空紊乱气息,甚至与天斩剑那一丝微弱的、尚未完全消散的联系**,都在这目光下无所遁形。
“你来了。”李长生开口,声音平和,不带任何情绪,却自然有一种令人心神宁静的力量。
萧瑟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波澜,躬身行礼:“晚辈瑟萧,见过李先生。”司空千落和雷无桀也连忙跟着行礼。
李长生微微颔首,目光掠过司空千落和雷无桀,在雷无桀那与雷梦杀相似的眉眼上停留了一瞬,眼中闪过一丝几不可察的了然,随即又回到萧瑟身上。
“坐。”他指了指旁边的几个蒲团。
三人依言坐下,皆是正襟危坐,不敢有丝毫懈怠。
李长生也随意地在那个唯一的椅子上坐下,提起小炉上的茶壶,倒了四杯清茶,动作行云流水,自然无比。
“尝尝,山野粗茶,别有一番滋味。”
萧瑟端起茶杯,浅尝一口,茶味清苦,回味却带着甘甜,确实不凡。“好茶。”
李长生看着他,忽然问道:“你看这窗外流水,日夜不息,奔流向前。若有一日,你逆流而上,回到其源头,改变了源头的一捧泥沙,你觉得,下游的江水,会因此改道吗?”
萧瑟端着茶杯的手稳如磐石,心中却已掀起惊涛骇浪。
这是在用比喻,直接点破了他们“逆流而上”(回到过去)的身份,并询问他们改变历史的可能!
司空千落和雷无桀也听懂了,脸色瞬间变得苍白。
萧瑟沉默片刻,放下茶杯,迎向李长生的目光,缓缓道:“江水奔流,自有其势。一捧泥沙,或可激起微澜,但想要令其改道,非惊天之力不可为。且强行改道,恐会引发泛滥,殃及无辜。顺其自然,因势利导,或许才是正途。”
他没有否认“逆流而上”,而是承认了改变之难与潜在风险,同时表明自己并无肆意妄为之心。
李长生眼中闪过一丝微不可查的赞赏。
“顺其自然,因势利导……说得不错。但若那‘泥沙’本就非此江应有之物,是自天外而来,又当如何?”
萧瑟的心跳漏了一拍,他强自镇定,道:“既是天外而来,便不属于此江因果。是沉于江底,随波逐流,还是被浪潮重新送回天外,皆看其自身造化,亦看……江神之意。”他将最终的决定权,隐晦地交还给了李长生这位“江神”。
李长生闻言,忽然轻轻笑了起来,笑声清朗,驱散了竹舍内凝重的气氛。“好一个‘江神之意’。你比我想的,要聪明得多,也……清醒得多。”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负手而立:“这天下,如同一盘大棋。每个人都是棋子,也包括我。而你们……”他回头看了萧瑟一眼,“像是突然落入棋盘的,几颗来自棋局之外的子。”
“棋局之外的子,往往能打破僵局,也可能……搅乱全局。”李长生的语气变得有些深邃,“我不会干涉你们的去留,也不会探究你们具体的来历。但有一点,你们需谨记。”
他的目光骤然变得锐利,虽只是一瞬,却让萧瑟三人感觉如同被万千剑锋所指,灵魂都在颤栗。
“不得依仗‘先知’,肆意篡改既定之大势,尤其是……皇权更迭,国本之争。”他的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若因你等之故,导致天下大乱,苍生受苦……即便你们来自天外,我也自有手段,将一切拨乱反正。”
是警告的同时,也是一种默许。
只要不触及底线,李长生便不会对他们出手,甚至默许他们在这个时代存在。
萧肃然起身,深深一揖:“晚辈谨记先生教诲。我等前来,只为寻人自保,无意搅动风云。”
“希望如此。”李长生语气恢复平和,“去吧。这北离很大,足够你们行走。若遇不解之事,可持此令,来学堂寻我。”
他挥了挥手,示意他们可以离开了。
萧瑟三人再次行礼,退出了竹舍。
直到走出听雨轩的范围,回到姬若风等待的地方,三人才感觉那无形的压力彻底消失,后背已被冷汗浸湿。
“如何?”姬若风问道。
萧瑟看了一眼手中的学堂令,长长吐出一口气,目光复杂。
“李先生他……承认了我们的存在。”他轻声道,“但也为我们,划下了一道不可逾越的界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