喂!小太子,今天坐八抬大轿回家吗?一团擤过鼻涕的卫生纸砸在我的额头,而后掉在我的桌面上。
父亲再三警告我到了新学校要低调,不要第二次发生与上次同样的事。被欺凌久了,我被迫学会了察言观色,他们应该有所顾忌,不敢闹出大事,应该不会再为难我了,我低下头,没有开口,心里重复默念着,忍,要忍住,等他们觉得没意思了就不会再说了。
铃绝转身将纸团丢进身后墙角的垃圾篓,她悄悄地拍了拍我的腿,我冲她微笑一下,我知道这是她在安慰我。
她的本名叫叶赫那拉铃绝,如今和我一样改姓了,现在姓纳兰,名叫纳兰铃绝。我对改姓很抵触,我生下来姓叶赫那拉,为什么要改姓那?我并不是沉迷于祖辈旧时的地位,我认为人人平等,没有谁比谁高贵,我只是想保有姓名这样基本的自由,其实这与具体姓什么无关,就算我生下来就姓屎粑粑,我也会不卑不亢地跟别人说我姓屎粑粑,这是我的自由。我户口本上的名字叫那夏,签名时我也会写那夏,但每次自我介绍时,我都会说我的名字是叶赫那拉玄夏。在上个学校我是这样做的,但人们似乎无法接受差异者的存在,学生明里排挤我,老师暗中针对我,最终我忍无可忍,逮住其中最欠揍的人一顿猛锤,把他打进医院之后,我也被开除了。在新学校我也是这样做的,意料之中地招来了同样的对待,但我并不后悔。
哟,小公主,你俩啥时候举行登基仪式啊?
我猛地一拍桌子,就要挥拳打向那人,铃绝赶忙拽住我的胳膊,说,没关系的。认为我特立独行进而针对我可以,毕竟我确实说过自己叫叶赫那拉玄夏,我说出这话时已经做好了被针对的心理准备。铃绝也是转校生,她从来没有说过自己叫叶赫那拉铃绝,她一直很低调也很内向,从没做过会引起别人注意的事,为什么要欺负她?
父母在家基本不说话,重复而机械地回荡在我家中的一句话是,吃饭了。父母不和我聊天,学校里的人就更不必说了,唯一肯跟我聊天的只有铃绝。铃绝是个温柔的姑娘,她懂的很多,总说出一些我意想不到的话,某天我与她放学时同行回家,她指着写在学校外墙的大标语说,不能保有原本姓氏的大部分就是因为那个。标语的内容是,彻底打倒封建主义,杜绝其死灰复燃。我说,封建主义和姓氏有什么关系?铃绝苦笑一下,说,说关系大也可以,说没关系也可以,这或许是来自新世代与新统治系统的完全清算吧,一竿子把所有相关事物全部打死,实施政策时还能顺带驯服人民的思想,实际作用和影响力同样大,最终目的或许是稳固统治吧。我好像听明白了,但又好像没听明白,迷糊地点了点头。铃绝似乎看出我的一知半解,笑道,你是不是没明白呀?没关系,不要明白最好。你的父母在家说话吗?我不知道铃绝为何会这样问,还是如实回答道,基本只说吃饭了。铃绝说,你想不想知道为什么?我说,想。铃绝说,这一任统治者很怕被推翻,我们这些来自上代统治者的家族就被列为重点观察对象严格监视了。我有些惊讶,问道,为什么他们从来没跟我讲过?铃绝说,当然,这种话一般人不敢讲的,很容易被抓起来的。我说,那你为什么可以说?铃绝说,因为我厉害呗。我没有从铃绝的话里听出或喜或憎的情绪,我也没有产生任何情绪,在我眼里国家机器是没有感情的,我不会将情感倾注到一个没有感情的东西上,哪怕它给我家发补助金,哪怕它监视我的父母。
两年后,我明白了当时铃绝所言之意,也明白她并不是因为厉害才敢讲那种话,而是因为她随时可能死去,所以并不怕。邻近中考,我的书本与练习册仍会被频繁撕毁,我已经买过很多次新的了,但每次都用不了几天,老师也并不理睬,铃绝向老师反映过几次这个问题,每次都迎来老师的冷嘲热讽,怎么不撕别人的书,就撕那少爷的书?凡事多想想自己的原因,别老从别人身上挑毛病。我虽然很想认真学习,但不忍心看铃绝再次为我出头,出言安慰于她很多次,也阻止过她很多次。往日内向低调的铃绝这次却表现出异常的倔强,她说,不行,我一定要找他们算账,已经两年了,太得寸进尺了。铃绝最后的倔强来自病情的突然恶化,她似乎已经没有几个月可活了,她瞒着我找到欺凌者的老大理论,却并没有达到她想要的目的,反而被刺激到病发,当天便进了急救室,听人传言说,她昏厥前最后一句话是,我叫叶赫那拉铃绝!我们姓什么和你们有什么关系?!
我没想到铃绝羸弱的身体里依旧潜藏着惊人的骨气,了解前因后果时,我再也无法抑制心中的怒火,什么上学,什么生活,我都不想管了,什么没了都可以再为之努力,唯独骨气没了就是没了,一去不复返。我产生这样的决定不止为自己,还是为了铃绝,我不想她以生命为代价爆发出的力量以无果而终。中考前夜,我将欺凌者的老大打进了医院,父母赔了很多钱才将我捞出来,我也失去了考试的资格。我被父亲从看守所接出来,他一路无言,回家便一拳将我打倒,从衣柜底翻出家传宝刀,怒吼道,老子今天他妈砍了你!
额头上的血流进我的眼睛,我头脑昏沉,已经站不起来了,但我仍直视着父亲的眼睛,说,我生下来就姓叶赫那拉!有什么错!为什么要因别人而改变!
父亲沉默了,他将刀重新放回衣柜底,躲进卧室关上门打电话去了。中考我没参加,想进公立高中不切实际,父亲又是塞钱加托关系,这才将我送入了冈成中学。虽然三年刻苦学习的成果付诸东流,但我并没有沮丧,因为冈成中学在我的家乡,去那里上学意味着可以回家乡了,幕汀虽然是大城市,但这里似乎并不欢迎我,我只是无数过客的其中之一。生死和国家机器一样没有感情,但铃绝有,她的去世令我感到了悲伤,我很想她,我不想让她死。
来冈成中学前,父亲没有警告我低调。由于与吕望同校,我从没受过欺凌,因为只要有人欺负我,就会被吕望揍,大家都很怕吕望。吕望很能打,而且他无所畏惧,不受任何事物的束缚,他打人并不需要找理由,也不怕承担后果。每次见我忍气吞声,吕望总会很气愤,他常对我说,老夏,你他妈这么能打,还能让别人给欺负了?他们一块上都不够你打的。一开始,我总是苦笑着说,父亲不让我对别人动武,说现在不似当年,要忍气吞声,忍一忍就都过去了。吕望苦笑一下,说,你忍了这么多年,忍过去了么?如果冒犯你不会有代价,只会有更多人冒犯你,你把他们往死里打,看他们还敢不敢。我觉得吕望的话很有道理,便开始反抗,那些人被我打得惨了,便真的不敢再欺负我了,不过纸保不住火,他们实在太脆弱,豆腐块一样,很快我就又失手把人打进医院了。
父亲又赔了一笔钱,再次把我从看守所捞出来,回家的路上,他说,儿子,打得好。
我怀疑是自己听错了,便问道,您刚才说什么?说我打得好吗?
父亲没有再开口,但方才的话已经被我听得真切,之后的父亲变了很多,不知是因为对我的亏欠还是什么,现在他会支持我所有的正确决定。冈成中学外墙往日令我莫名恐惧的宣传打倒封建的标语已经不再让我恐惧,我不再是孤身一人。如果铃绝还在就好了,现在的我已经可以保护她了。铃绝的背影常入我梦,但我却没想到,她其实并没有死。铃绝大步迈入班级,站在讲台上自我介绍道,大家好,我叫叶赫那拉铃绝。直到铃绝站在我的座位边,笑盈盈地跟我打招呼时,我依然觉得自己身处梦境,难道我记错了吗?她当时其实是被治好了,而不是死了?怎么会?这样的大事怎么可能记错?但人已经活生生地站在我面前,我呼了自己一耳光以确定并非做梦。真他妈疼,不是做梦,那就只可能是我记错了。这种感觉很奇妙,每个人或许都有旧日的遗憾,当你以为那遗憾会陪伴你众生时,挽救之法突然轻盈地跳进你的手心,你只需要握拳便可将其把握。这如何教人不喜出望外,铃绝这样身体柔软内心却坚韧的姑娘如何教人不生呵护之心,万幸,我依旧有这样的机会。
新上任的龙校长到岗时,学校外墙的宣传标语被尽数擦去,政府派来上思想教育课的专家也被他关在校门外,他说,都他妈滚,你们嘴里讲出来的这些逼东西也配叫课?没人知道龙校长是何方神圣,但那些所谓的专家确实再也没来过。
一切似乎都在向好的方向发展,大家都有值得期许的未来,没想到有一天我会觉得世间亦如梦境般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