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逃离那片吃人的海域。
一片昏蓝的世界,海的那边是灰色的云翳。傍晚的风与浪缠绵在海上,将空气里的一切变得黏糊糊,怎么也褪不去,是要一丝一丝不断溶解、枯竭的无力感。没有令人厌恶的艳俗脂粉气,熏人的酒味也散尽,可那些难闻的烟雾总要往鼻子里钻。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与棠宁共处时的每一团空气,都如此无所适从,像是被堵住了呼吸,许是此刻的风太咸、太急,太寒。人们总说血浓于水,她却总是那么飘摇又天真,像红杏,刺眼得很。我有时真想探入她的血管中看看,这被冰凉的黑红液体裹住的脉搏里,到底跳动着几分真。
棠宁却紧紧勒着我的手,往她心脏靠。第一次,感受到她的跳动。隔着冰冷的布料,却有从来不属于我的温度透进掌心,那猛烈又急促的跳动像是歌里的鼓点,踩着浪,涌向海的那头,与我背离的自由和远方。当滚烫和冰冷交织,她颤着、她近乎癫狂,那些无比陌生的语气,充斥着劝说或近年来的懊悔,如同滚动的沙石,又尽数灌入耳里,夹着冷雾,无尽的往深处下坠,下坠。
海面上翻涌着阴森的爪,这一爪扑向干涩的砂砾,那一爪扑向满是沟壑的礁石,穷凶恶极地拍打,溅起细碎的浪,那剔透的浪闪着阴凉的光,说不清是像利刃还是更像那些时常不被察觉的玻璃碎片,绞进皮肉里。连她黯淡的唇瓣里吐出的每一个字也在绞,蜜一样的绞,无声的绞。
——我是为你好,我是为你好。
风里她满目怜惜的面容愈发清晰,口口声声皆是恳切,偏偏止不住的颤抖,在礁石堆里上演一场母女情深的戏码,如同枷锁层层将我困住,只三言两语,便扔我进牢笼里,以温水煮我、以高墙缚我,永远有一根针扎着我长大。你与她又有什么分别?鄙夷、不屑、怒意灌满大脑,我含满了水,朝那可憎的、像是瘾疾发作的面容喷去,没有颜色的水珠,洒向没有光的傍晚,却从我嘴里炸出色泽美丽的烟花,穿透寒气,炸了她满脸。我侧着脸,目光投向越来越黑的海面,拦截她这份不明所以的炽热照向我的唯一途径,对她的一切都嗤之以鼻,我要连同将她的炽热也踩在脚底,碾个稀碎。
可腕上沉重的铁铐忽然松了。
可耳畔的风里忽然留下一句,妈妈爱你。
不知是诧异,还是质疑。我瞪圆了眼,望进她难得泛着泪光的笑眸,那双眸里有我不曾见过的火焰,滚烫地烧着我,或明或灭,看一眼便要读懂她眼底写的到底是爱,还是凄凄别离。足下的沙铺开远行的足印,奔向那片暗得可怖的海,一艘飘摇不定的小木船,一阵接一阵凛冽刺骨的海风,海面上的风一定冷得出奇,于她而言却是黎明。她要去往那触手可及的自由国度,她要挣脱棠夫人的枷锁。
那我呢?
我不再看,跌跌撞撞扶着礁石,背身奔向与她相反的方向。是替她难过吗?还是对妈妈的不舍?我不知道,有万千种情绪糅合在鼻尖,织补着一幅暗蓝色为主旋律的印象画,我尽力忍住那一阵酸楚的泪,只顾着爬出浑浊的乱石滩,逃出那片吃人的海域。
——真真,一定要活的像个人样!
棠宁的声音借着风浪传过来,裹着涛声汹涌,只寥寥数字,盘旋在风里,也悄然盘旋在我心里,久久挥之不去。一路狂奔之际,背后突然传来轰隆巨响,世界却在那一瞬间静地出奇,耳畔只掠过长长的回响。怔怔回头,像是劫后余生般大口呼吸,比起震惊,眼底只是泛着纯真颓尽的波澜,目睹着海上那抹亮光。原本朦胧的海面此刻亮的出奇,一片昏蓝的世界里,赫然出现的橘色火光,它的轮廓软绵绵的不断滚动着,像怒放的生命之花,光晕是橘色,海面也被染成橘色。那黑压压的浓烟,自这片绚烂之上缓缓升进云翳里,却比日日被扯着手腕练习的泼墨好看。
倏尔,棠夫人的警告萦绕在耳畔——就算你出得了海,你上得了岸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