甄嬛谢恩起身时,鬓边一支珠花轻轻晃动,烛光落在珠花上,映得她眼底那点未散的疑惑愈发清晰。我看着她随内侍退入偏殿,目光不自觉地在她背影上多停留了片刻——那身湖蓝色的宫装裙摆扫过金砖地面,竟与记忆里纯元初入宫时的模样隐隐重叠。
“皇上,下一位是沈自山之女沈眉庄。”李德全的声音适时响起,将我从恍惚中拉回。
我收回目光,看向阶下新跪伏的秀女。沈眉庄身姿端方,眉宇间带着几分世家女子的沉稳,回话时条理分明,谈及《女诫》更是字字恳切。我赏了她一对玉如意,却没像对甄嬛那般多问半句。殿内烛火明明灭灭,我指尖轻叩着龙椅扶手,心里清楚,这后宫之中,沉稳是福,可有时,太过沉稳反而少了几分让人记挂的鲜活。
选秀直到夜半才散。李德全捧着留牌子的名册躬身退下时,我忽然开口:“去,把甄嬛的牌子再递到养心殿来。”
他愣了一下,随即躬身应“是”。我知道他在想什么—历代选秀,留了牌子便是定数,哪有皇上连夜再看牌子的道理?可我偏要如此。方才甄嬛提及《楼东赋》时,虽面上镇定,指节却悄悄攥紧了衣袖,那细微的紧张,倒比沈眉庄的滴水不漏更让人心头一动。
三更时分,李德全捧着烫金名册回来,我翻开那一页,“甄嬛”二字的墨迹还带着新干的光泽。指尖抚过“甄远道”三个字,想起他前日递上的奏折里,字里行间皆是清正之气。这样的人家教出的女儿,难怪既有诗书气,又不失风骨。
“传旨,明日让甄嬛先去碎玉轩住着。”我合上名册,“告诉内务府,碎玉轩的陈设不必太过华丽,多摆些书卷和时令花草,就按她喜欢的样子来。”
李德全眼神里的惊讶更甚:“皇上,碎玉轩地处偏僻,前几年……”
“朕知道。”我打断他,“偏僻些好,清净。”
深宫里的清净,从来都是最难得的东西。我想起纯元当年住在坤宁宫,虽坐拥中宫之尊,却日日被前朝后宫的琐事缠得不得安宁。如今把甄嬛放在碎玉轩,远离养心殿和各宫的纷争中心,或许能让她多几分自在。
次日清晨,我正翻着奏折,李德全又来回话:“皇上,甄小主已搬入碎玉轩,听说见了院里的海棠树,还笑着说像极了家里的那株。”
我握着朱笔的手顿了顿,嘴角不自觉地扬了起来。果然是她,这点小女儿家的心思,倒和寻常秀女不同。
“对了,”李德全又道,“沈小主派人来问,何时能给皇上请安。”
“让她先歇着吧,”我淡淡道,“选秀累着了,过几日再说。”
放下朱笔,窗外的阳光正好。我望着殿外那棵老槐树,忽然想去碎玉轩走一趟。不必摆驾,不必通报,就像寻常人家的夫君,去看看刚进门的妻子。
碎玉轩的院门虚掩着,里面传来低低的说话声。我推门进去时,正见甄嬛和一个小丫鬟在廊下整理书卷,她穿着一身月白色常服,未施粉黛的脸庞在阳光下更显清丽。
“皇上?”她见了我,慌忙起身行礼,脸颊瞬间染上红晕。
我扶起她,目光落在廊下的书卷上,竟有一本《漱玉词》。“原来你也爱易安的词。”
“臣女愚钝,不过是胡乱看看。”她垂着眼帘,声音轻轻的。
“‘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我随口念道,“这可不是胡乱看看就能懂的。”
她猛地抬头看我,眼里闪着亮光,像是找到了知音。“皇上也爱这一句?臣女总觉得,易安词里不只有闺怨,更有风骨。”
阳光穿过海棠树叶,在她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我忽然觉得,这深宫里的日子,或许会因为她的存在,变得不那么难熬了。
“往后若是得闲,”我看着她的眼睛,认真道,“朕常来与你一同读诗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