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浅遥是个珠圆玉润的小胖妞。
眉眼也算是美的,只是相较于以纤细为美的江南女子而言,有些略显雍容了。
所以在新婚夜时,当她一手提着盛金叶的篮子,一手提着盛点心的食盒,头上明明还顶着红盖头,却时不时往嘴里塞块桂花糕时,她的夫婿——
裴彦兰终是彻底怒了。
“饿死鬼投胎么?没有哪个女人会像你这样,这种场合也不知收敛一下,少吃一点会死吗?”
盖头被狠狠掀开,红烛摇曳间,两人大眼瞪小眼,颜浅遥在裴彦兰的怒视下,喉头滚动,缓缓将糕点咽了下去,然后小媳妇般乖乖点头:
“夫君教训的是,我,我……不吃了就是了。”
裴彦兰冷冷一哼:“少跟我来这套,面上装得乖巧,鬼知道你心里打什么主意!”
他显然还不太接受“夫君”这称谓,胡乱将衣裳一脱,往床里边一躺,背过身,看也不想再看颜浅遥一眼。
直到一只手伸过头顶,递过来两片闪闪发光的金叶子,他才长睫微颤,徐徐睁开了眼。
“夫君,还没喝交杯酒呢……”
两片金叶,饮了交杯酒;
三片金叶,他为她拆了发饰;
五片金叶,伸手给她宽了嫁衣;
……
当十片金叶递过来,颜浅遥撅起红唇,一颗心扑通扑通跳的时候,耳边却传来裴彦兰毫不客气的讥讽。
“怎么,成亲前是如何说的,还想得寸进尺,掏钱买身不成?”
说完,一把拍了金叶,熄了烛火,翻身入被:“做梦!”
屋子瞬间黑了下来,先前的美好假象一下被打破,久久的,颜浅遥屏住呼吸,坐在黑暗中发愣。
不知过了多久,她提起食盒,蹑手蹑脚地钻入被窝,却冷不丁传来一声:“如果在床上吃东西就给我滚下去!”
身子一哆嗦,在美男与食物间略一权衡,颜浅遥立刻毫不犹豫地抛开了食盒。
她动作小心地躺了下来,一点点往裴彦兰那边挪,轻轻呼气:“夫君。”
她贴在他耳边,黑暗中,好商好量的语气:“再加十片,我能搂着你的腰睡觉吗?”
背对她的裴彦兰陡然睁眼,几乎是咬牙切齿:“滚蛋!”
2
颜浅遥是个很知足的姑娘,不管怎么样,夫君总算是进门了,来日方长,她一向是简单乐观的。
说来认识裴彦兰也有近十年了,最开始是踮起脚,仰头唤他:“夫子。”
然后是小鹿乱撞,眸带笑意地在树下偷瞄他:“彦兰哥哥。”
再然后就成了如今的“夫君”,一声又一声,人生真是妙不可言。
风过长空,一晃眼,春秋冬夏。
来到凉州城,成为教书先生那年,裴彦兰才十五岁,没落的达官贵族,即使粗布衣裳,也不改一身清雅,确切地说,是清傲。
从出生起便带来的傲骨,和朝堂上刚正不阿的父亲一样,说好听了是气节,说不好听的却是致命的危险。
允安二十四年,裴家一本折子上去,没能参倒当朝丞相凡子衿,却反而把自个搭了进去。
满门获罪中,裴家用尽了所有关系,才总算保住了唯一的男丁,裴彦兰。
少年死里逃生,却逃不掉惩戒,从此以后,他一生不得踏足皇城,一生不得考取功名,后世子孙代代,尽皆如此。
这狠毒的惩戒,几乎与将裴家连根拔起没有区别!
官家子弟十数载,到头来空有满腹经纶,最终却辗转世道,沦落为一介教书先生。
说不怨不恨是假的,平常人都尚要怄得三斗血,更别提心高气傲的裴彦兰了。
所以众所周知,他是凉州城有史以来最年轻的夫子,也是脾气最大的夫子,对了,还得加上颜浅遥的一条,最秀色可餐的夫子。
秀色可餐,当初一听到这个词,裴彦兰脸都黑了。
屋里书声琅琅,屋外春光明媚,他站在窗外,不防就听到了一个声音,叽叽喳喳,像枝头的鸟雀般。
“思桐思桐,你都不知道,我看见裴夫子就饿!”
垂涎欲滴的语气,学堂里再找不出第二个人,裴彦兰皱起眉,脑袋里自然而然地就一晃,跳出一个白白胖胖的身影。
“……怎么会呢?”那边的女伴一愣,声音细细,是城西的顾家小姐,顾思桐,一个颇为温柔的姑娘,她犹豫半天,才斟酌道:“你平时,平时明明都带很多东西来学堂吃啊。”
那头传来一阵爽朗的笑声,笑完后几乎是挤眉弄眼:“那些俗物怎么能和裴夫子比呢?你不觉得,凉州城所有夫子里,就属他最秀色可餐吗?”
刻意压低的语气里,生生带了丝青楼嫖客的猥琐,窗外的裴彦兰手一紧,莫名生出被人调戏了的错觉——
还是被一个小姑娘,一个天天食盒不离手,就知道吃吃吃的小胖姑娘。
他深吸口气,铁青着脸进了屋,取过台上戒尺,在满堂书声琅琅中,一步一步走向那道白胖身影。
彼时的颜浅遥毫无察觉,仍埋头和顾思桐说得起劲,直到满屋书声戛然而止,她耳边响起诡异的一声:
“劳烦颜二小姐把手伸出来。”
一抬头,就撞上裴彦兰面无表情的一张脸。
窗外鸟雀扑翅,她眨眨眼,懵里懵懂,倒是旁边的顾思桐吓得脸都白了。
一下、两下、三下……众所瞩目中,戒尺劈里啪啦地打下去,颜浅遥白白胖胖的小手很快就红肿了一片。
“知道为什么受罚吗?”
一轮过后,裴彦兰冷着脸问道。
颜浅遥泪眼汪汪,仰头老实回答:“因为夫子心情不好。”
一向脾气大,不爽,想找人出气。
裴彦兰眼一黑,差点背过气去:“因为你在背后妄议夫子,还,还天天偷吃,藐视学堂规矩!”
咬牙切齿间,他又是狠狠一下打去,捏紧了戒尺:“回去将《淑女规》抄一百遍,好好学学女子该有的言行举止,明日送来!”
3
裴彦兰是不喜欢颜浅遥的。
因为颜浅遥胖、好吃、毫无淑女风范,当然,桩桩件件里,还有最重要的一条——
颜浅遥太会做生意了。
士农工商,士农工商,在官家自小耳濡目染长大的裴彦兰心中,商人无疑是最低等的一流,即使富裕如颜家又如何,还不是末流之辈。
所以继承了家族特长,能说会道,小小年纪就深谙经商之道的颜浅遥,在裴彦兰那里,是并不讨喜的。
更别说她还有个外号,叫“金鹿”,因黑漆漆的一双眼睛形似鹿眸,平日里除了食盒不离手外,随时往她身上搜去,又都能搜出不少金叶子,所以凉州城里流传着一句俚语——
娶了颜金鹿,踏上富贵路。
人人都想攀上这门富贵,唯独裴彦兰避之不及,颜浅遥来交抄写的《淑女规》时,就正好在门外听见他与其他夫子议论,言语间嗤之以鼻:
“什么金鹿,简直从上到下,从里到外,俗俗俗,俗不可耐!”
风过堂前,“俗不可耐”的颜浅遥在门外站了许久,最终从怀里掏出一块白糖糕,缓缓塞入嘴中,若有所思。
裴彦兰与一群夫子出来时,便是看见那样一副场景——
门口放着一沓抄写的《淑女规》,上面用一把金叶子压着,光芒四射,闪花人眼。
拿起来一看,最后一张显然是刚塞进去的,笔墨未干,上面画着一个小人,还画了满天的“金叶子”,那人站在“钱雨”中,正仰头伸手去接,旁边还写了歪歪扭扭的一句话:
“窈窕君子,淑女好逑。”
所有人一看,顿时明白过来,纷纷憋不住笑意,只有裴彦兰气得脸都绿了,攥紧金叶子一把扔了出去:“颜浅遥!”
挑衅,这是赤裸裸的挑衅!
“你给我滚出来!”
少年夫子的怒吼中,远处一道白胖身影探头探脑的,笑得眉眼弯弯,天高云淡下,又掏出一块白糖糕塞入嘴中,活像只地主小鹿。
许是一语成缄,遭受了“奇耻大辱”的裴彦兰,做梦也没有想到,有一天自己居然真的要靠颜浅遥来养活。
那是在他打了颜浅遥手板不久后,学堂方面忽然要将他辞退,原因是有家长联名投诉,说他脾气坏,还体罚学生,不放心再将孩子交给他带。
裴彦兰其实早就“恶名远播”,这次不过是积累到顶点一次爆发,投诉的都是凉州城里有头有脸的大户,学堂得罪不起,只好“牺牲”他了。
当气到七窍生烟的裴彦兰,抱着包袱被“请”出学堂时,天上恰巧下起了小雨。
淅淅沥沥的春雨,打在他身上,割在他心头。
行人四处躲避,他站在街中央,任雨丝滑过脸颊,天大地大,孑然一人,竟无处可去。
直到一把伞罩在他头顶,他怔然俯首间,对上一双黑漆漆的鹿眸。
“夫子,雨大了,跟我回家吧。”
跑出来好不容易找到他的颜浅遥,踮起脚,将伞举得高高的,自己却被淋得眼角发梢尽滴水。
四目相对间,寂寂无声,裴彦兰低头望了许久,却是忽然一把推开了她,恶狠狠的声音回荡在街道上。
“滚开,我才不要你可怜!”
颜浅遥跌在雨中,衣裙尽污,还来不及想太多,便赶紧抓起伞,又追上裴彦兰。
她像头不知疲倦的小鹿,硬是黏在裴彦兰身后走了八条街,直到风雨渐大,裴彦兰再也没有力气走下去,抱着包袱一下跌坐在地,她才举着伞凑上去,眨着湿漉漉的一双眼:
“夫子,跟我回家吧,我雇你,雇你做我一人的先生,好不好?”
风雨中,裴彦兰一瞪眼,还不待开口,颜浅遥已经急匆匆地补充道:
“我不是可怜,我是……喜欢夫子。”
没羞没臊的话响荡在雨中,那一刻,天地仿佛霎时静了下来,静得裴彦兰与颜浅遥大眼瞪小眼,鼻息以对间,依稀都能听到彼此的心跳声。
(四)
裴彦兰到底跟着颜浅遥回了家,做了她一人的教书先生,这一做,就是好多年。
从“夫子”做到“彦兰哥哥”,再从“彦兰哥哥”做到如今的“夫君”,颜浅遥感慨颇多。
这番感叹听在裴彦兰耳边,却是嗤之以鼻,他只道这是黏上来的“孽缘”,甩也甩不掉,所以当他将一套男装扔给颜浅遥时,没有丝毫犹豫。
“穿上跟我走。”
外头烟花满天,风拍窗棂,凉州城的花灯节一向是热闹非凡的。
颜浅遥慢吞吞地抓起男装,左看右看后,抬头冲裴彦兰讨好地笑:“夫君,我穿自己的衣裳就行,出去看灯不用这么麻烦的。”
裴彦兰脸一沉:“谁说和你去看灯?”
他无视愣住的颜浅遥,皱眉抱肩,几句话说得清楚直白:“你莫是忘了成亲前说好的交易?今日是花灯节,我要去红袖馆看曲烟姑娘,你快穿上男装跟我走,咱们一道出门。”
马车驶向红袖馆,烟花当空绽放,一路上,颜浅遥心情很是复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