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之旁集:短篇小说集:第一篇:东墙壁画
简介:慕之旁集:短篇小说集:第一篇:东墙壁画
《慕之旁集》
李牧,字慕之,号静生,笔名佚名。授受植物,余暇之时,舞文弄墨,辑录手订《慕之旁集》,愿与性情中人共消遣焉。
东墙壁画
李牧
央视要拍个乡下老板创业的农业节目,请他到江西一个县城现场解说。在老板家里,看见一幅壁画,勾起他深深的回忆。六十多岁了。他几乎连自己的小名叫小三儿,都忘记了。那壁画太像他小时候,家里挂着的那幅壁画了。
小三儿出生的时候,家里东墙就挂着这样一幅巨大的壁画。后来,妹妹弟弟出生的时候,那幅壁画也是挂在那里的。多少年都没变过。他们曾经取下壁画,拿掉画框和玻璃小心擦拭。那画面有凸凹感,是手绘的油彩画。画的是静谧山水。山间临水有座茅草屋,水面有一只小船,小船上有背对画外穿蓑衣戴蓑帽者,用一根长长的竿子撑船。画上有“影摇风清”或为“清风摇影”的题字。画风多少有点日本风格。画面背后,还零星夹着一些伪满洲国时期的国高照片。白衣黑裙长袜列队的国中学生,倒也意气风发。小时候,几个孩子经常争论画上的那几个题字儿,到底应该念“影摇风清”,还是念“清风摇影”。还有那些照片什么的,是怎么个来历。问过妈妈,她说从她16岁嫁进这个房子,那画儿就在那儿挂着。她斗大的字儿都不认识一个,根本不知道那字儿写的是什么。问爹地,他一向欢快的神情变的很深沉,说句这小孩子真多事儿,就绷着脸不说话了。
那画就挂在那里,俯视着几个孩子欢快的童年少年。孩子们的爹地奉命带着队伍到陕西搞国防工程建设的时候,妈妈多少次指着那画跟孩子们说,再过多少天,你爹就该回来探亲了!妈妈算的真准,爹爹每次如期归家,都给孩子们带来极大欢乐,每个孩子都有自己的礼物。妹妹的洋娃娃礼物有梳小辫的,有会翻眼珠的,还有一摇就会叫的。她收到第三个洋娃娃礼物之后,妈妈的话不灵了。爹爹没有如期归来,工资也没再邮寄回来。来了一波一波的人,宣布爹是反动技术权威日本鬼子黑把头。解放这么多年了,自己家的私房私产居然都不交公,是漏网资本家,混进党内的反革命。妈是吓蒙了,但看见来的人里有孩子爹解放前开办铁木建筑合作社的人,就跟他们说,“他爹怎么了我不知道。但共产党这么好,总不能就让我们娘儿几个都饿死吧”。此后,家里每个月领到按人头每人八块钱的生活费。妈是当代月光族的师太鼻祖,一向大手大脚惯了的。这时,也不得不精打细算过日子了。过八月节,她跟孩子们说,“只有这点钱了。你们要跟学校游园,就买面包汽水带着去。要吃饺子就买点肉”。孩子们有个反动爹,谁也不敢回校参加红卫兵活动,一致同意在家跟妈一起包饺子过节。吃饭时,妈跟孩子说,“刚嫁进门那阵,你爹开的那合作社可红火了。百货公司有什么,她就有什么”看一眼东墙壁画,妈妈叹口气说,“还不是你爹,积极!一解放就把他的合作社交给共产党了。跟市长开几天会,半夜回家把我一大匣子金银首饰金子银子都捧走交公,参加了组织。这房子要不是你奶奶哭天喊地把房照揣到怀里,早就被他拿走了!哎,他也没个数,哪怕我偷摸留几根金银,没他那工资也够吃几年了。”妹妹扬起小脸问妈妈,“你就我这一个亲闺女,最疼我,肯定给我留了个镯子什么的”妈摇摇头说 “妈傻啊,这辈子什么都听你爹的。真的没有哇”
秋风肃肃,严寒冬季快到了。靠那点生活费没饿着,却买不起冬储煤和冬储菜。妈妈指着东墙壁画跟孩子说“小三儿,跟妈走一趟,看看你王姥姥”。孩子有自己的亲姥姥。但妈妈知道这个时候,是指不上娘家了。姥姥的几个儿女过去都是靠爹的关系,从乡下来到城市。大儿子是伪满宪兵。二女婿是伪满警察局署长,乡下大女儿家是地主,老儿子大学毕业分配在外县教书。不是要早晚站到街头请罪的,就是靠边站的了。只有二儿子家兴旺。原来乡下的豆腐倌,靠姐夫关系进城里建筑技工学校,现在是建筑设计院头目。他那大字不识一个的老婆,都成了个什么主任。二儿子家早就跟这些地富反坏右划清界限了。
小三儿见过妈妈说的王姥姥,以前节日假日妈带他去串过门,从来不空手,总要带点吃的用的东西。妈妈这次想去借点钱,渡过这个寒冷的冬天。小院子冷冷清清,王姥姥家的窗口黑黢黢。妈妈叫几声王姥姥,也没人应。失望地往外走。大门口见到个人,戴着红胳膊箍,有点面熟,好像是邻居,就问了一声“喂,我打听个人,他王姥姥哪儿去啦?”“你是她什么人?”“亲戚”“啊哈,这老不死的还有亲戚,亲戚,那你咋不来收尸。死了!拉到朝阳沟乱坟岗子喂狗去了”“你、你、你石头蛤喇蹦出来的,你就没亲戚”“他俩反革命,老坏蛋,你是他们什么亲戚,肯定也不是好东西”“X你妈的,我大儿子是共产党培养的大学生,我儿子好几个,看你那王八犊子X样,你、你、你---,你他妈个X的准得绝户了”妈妈气的说不出话儿来,儿子小三儿就要冲上去用脚踹,被妈妈给拽住了。那人看出,再说出不好听的来,妈妈准的上去扇他挠他,没敢太嚣张。围上来好几个人,认得妈妈是王姥姥的干闺女。劝她,这年头谁也顾不了谁,老人破四旧那阵就死了,你找不到了,快回家吧。妈妈抹着眼泪,带着小三儿走了。路上,小三儿问妈妈怎么认识个王姥姥。妈说,“咱家墙上那画就是你王姥姥家定亲时送的。后面夹着那些照片,都是王姥姥家姑娘的。当年念国高,得了肺痨,嫁你爹冲喜。没过门就死了。所以你爹到了26岁,才八抬大轿娶了我。你爹一直挂着那画,不让别人动。我嫁过来那年,他就带我去王姥姥家认了干闺女”
严寒的冬天来了,陕西那边传来孩子他爹没了的消息,妈妈一头扎到炕里就抽搐过去了。醒来就谁也不认识了,哭着喊着嘴里念叨着“我的小呗喽啊”下地就往外冲,上街去跳忠字舞。几个孩子怕她被车马碰着,赶紧跟在后面。路过药店,她似乎一下清醒了,抓起一把药片就往嘴里塞。不停地念叨着“我犯病了,我不能死,不能死啊,我还有好几个孩子呢。哎呀,我的小呗喽啊!”小呗喽是妈妈生的第一个孩子,也就是小三儿的大姐。当年林彪困长春时被困死了。小呗喽,在东北话里是额头很大的意思。小三儿大姐额头很大,当时肯定也是聪明懂事的孩子。
此后,带着最小的孩子,妈妈被送到乡下的大姐家。大点的孩子上山下乡。老宅子也被亲戚占据了。小三儿的爹没死。他带队到陕西的工友,半夜开着大卡车劫狱,把他从牛棚里救出来,直接送到宝鸡一家医院藏起来了。两年后“解放”了。小三儿的爹回老家找到孩子们的妈,也把老房子要回来了。举家团聚举杯庆幸都还活着的时候,都觉得少了点什么。原来那东墙壁画已然无影无终了。
小三儿把江西看到的那幅壁画照相,微信传给哥哥和弟妹看。他们都说,像!真的太像了。但不是家里挂过的那幅。(2015年12月初稿,2016年8月二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