纾舒以指腹抵住太阳穴,一圈一圈,轻轻揉散夜里残留的钝痛
那钝痛像一块被雨水泡软的旧棉絮,黏在她的颅骨内侧,随着心跳“咚、咚”地膨胀
她记得每一道祈愿——昨夜共一百零三声,最轻的是猫儿走失,最重的是亲人将逝
落在耳中,像细小的铆钉,敲得她整个神魂都微微发锈
晨曦像一条柔软的绸带,从窗棂滑进来,落在她微蹙的眉心
那眉心淡红,被她自己揉得几乎透明,能看清下面极细的血管,像雪地里即将融化的冰丝
她睁眼,先撞进一双澄澈的湖——小布莱克抱膝坐在床沿,睫毛上沾着细碎的晨光,像两片被风惊动的蝶翼
他的瞳仁是极浅的松脂色,映着纾舒的倒影,仿佛湖里住着一只刚醒的小鹿,睫毛扑簌一下,湖面就皱出一圈怕生的涟漪
“还困吗?”她声音低软,像怕惊碎什么,“再睡一会儿也无妨。”
其实她更想问:梦里有没有看见你的家人?话到舌尖,却化成一口温热的雾气,咽回喉咙
小布莱克摇头,发丝扫过额前,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不困了……”
他顿了顿,耳尖悄悄染上霞色,“……谢谢你。”
那三个字像一粒热炭,滚进纾舒掌心,她合拢手指,只温声答:“不用客气。”
可炭火在她掌纹里继续燃烧,烫得她想起六百年前第一次被唤“山神”时,也是这样的温度,几乎要把“孤独”二字烙成疤痕
她起身,裙角掠过木椅,发出极轻的窸窣
门轴“吱呀”一声,将她的背影裁成一道细长的月
那月背脊纤薄,肩胛骨在衣下显出两只静卧的鹤,随时欲飞
小布莱克怔怔望着那道月消失在晨光里,胸口忽然空出一块
呆怔了好半天才猛地摇了摇头,人家都走了,你怎么还好意思赖在人家的床上
他把自己骂得耳鼓嗡嗡,掀被跳了下去,赤足踩到微凉的地板,像踩在一池碎冰上
他的脚背薄得能看见淡青静脉,趾甲被母亲生前剪得圆润,此刻却沾了灰,像白瓷落了一道旧釉
他想找鞋,可床底也找了,怎么找不到,鞋不见了
他顾不得,提着裤脚追出去,脚踝在晨曦里白得几乎透明
踝骨凸起一枚小小的圆,像一粒未熟的月,随着奔跑,在皮肤下轻轻晃荡
院子里,晨光洒满庭院,铭伯已经收拾妥当
手里正拿着昨个夜里照明的灯,听到脚步声,回头见到纾舒走出,恭敬地唤了一声:“姑娘。”
纾舒微微颔首,算是回应
她其实听见自己颈椎发出极轻的“咔”,是昨夜久坐听愿的后果,却只在心底叹了口气——山神不会生病,只会生锈
铭伯的目光落在她眼下那抹明显的青乌上,眉宇间浮现出几分担忧,低声说道:“姑娘昨夜没休息好?早知如此,老奴去守着便是了。”
纾舒弯了弯唇,唇角勾起一丝淡淡的笑意,那笑意像雪上淡薄的日光,“无事。”
她侧过身,晨光在她睫毛下投出一弯阴影,像一枚被掐灭的月牙
只是听了一晚上的祈愿,但这些也没什么,即身为山神,这些祈愿都是应该的
她在心里补了一句:可是没想到的事有人连上厕所也要说,还要自己保佑他……
保佑他什么,一路(肠)畅通无阻吗
此时,小布莱克已追到了门口,猛地刹住脚步,半躲在门后,只露出一双略显忐忑的眼睛
那眼睛因为愧疚而微微发热,像被塞进一小把炭火,烤得他眼眶发干
他听到了铭伯与纾舒的对话,心绪像是被什么揪住了一样
他低垂眸子,扶在门框上的小手不自觉地用力,木刺扎进掌心也不觉,薄唇抿成一条直线。
那个老伯伯说纾舒没休息了,原来……是因为自己,她才没能好好休息……
掌心的木刺带来一点真实的锐痛,他却松了口气——痛是好的,痛能抵消一部分“罪”
看见自己赤着的脚,沾了灰尘,脏兮兮的,忽然自惭形秽
脚趾本能地蜷成十粒小小的螺,想把灰藏起来,却越藏越显
铭伯注意到了门那边的动静,目光扫过门边探出的小脑袋,迟疑片刻后终于开口:“姑娘,那孩子是……”话未说完,又顿住了
他伺候纾舒三十年,知道她温柔里藏着不可触碰的边界,像雪里埋刀
纾舒却先开口,声音温润,像一缕穿过竹林的烟:“铭伯,熬一点小米粥吧,再蒸两枚鸡蛋,孩子应该也饿了。”
铭伯躬身应道:“是,老奴这就去。”说完,便转身朝厨房方向走去
阳光照在他的背影上,拉长了一片阴影,像一条被岁月压弯的扁担
风掠过,院中石榴树抖下一阵细碎的红
那红落在纾舒发上,像谁偷偷别了一枚晚春的花钿
小布莱克仍躲在门里,拳头攥得发颤。
指甲在掌心掐出四枚小小的月牙
他深吸一口气,抬脚——
赤足踏过门槛,阳光像一盆温水,从头顶浇下来
他看见纾舒站在石榴树下,不知道什么时候换了一身素白色的衣服,被风吹起
显得她整个人就像神明了,不,她本身就是庇佑一方的神
衣袂翻飞时,下摆露出一截细白的踝,踝上系一根极细的红线,像雪里唯一的伤口,艳得惊心动魄
他张了张口,声音卡在喉咙里,只发出一点幼兽般的呜咽
那呜咽被他自己听见,惊得耳膜通红,仿佛偷窥了不该看的秘密
纾舒回头,目光落在他脚上,眉心极轻地蹙了一下
那一蹙像冰面裂开头发丝细的一道纹,却让小布莱克心脏猛地悬空
她没说话,只是朝他伸出手,掌心向上,像接一片落雪
那只手白得能看见掌纹里流淌的淡青,生命线极长,一直蜿蜒到腕骨,像一条静静的大河
小布莱克愣住,脚趾无意识地在地上蜷了蜷
他忽然想起母亲最后一次替他穿鞋时,指尖也是这样的温度——原来“被接住”是这种感觉,像从悬崖落进云里
终于,他松开紧咬的下唇,一步一步踩过光影交错的碎石路,把小小的、放进她掌心
碎石硌得他足底发疼,却疼得心甘情愿:如果痛能换来被她握住,那就让痛再久一点
阳光忽然变得很静
风停了,石榴树不再抖,院墙外的鸟也噤声
只听见两颗心跳,一颗快,一颗慢,渐渐趋同
小布莱克偷偷数着:她一下,我两下……数到第七下时,心跳忽然并肩,像两枚齿轮“咔哒”扣合,他眼眶一热
纾舒把人抱了起来,“地上凉。”她低声说,声音像把雪夜里的灯,“下次记得穿鞋。”
她臂弯收紧时,小布莱克闻见她发间幽淡的杉木香,那香气像一条暗河,把他整个包裹
小布莱克点头,眼泪终于滚下来,砸在两人交握的指尖上,烫出一圈小小的白雾
他慌忙想用袖子去擦,却忘了自己正被她抱着,于是泪珠便顺着她虎口滚进袖口,一路烫到她腕骨,像在她雪色的血管里点了一盏极小的灯
纾舒把小布莱克抱着走回屋里,被她抱着的小布莱克抬头看的纾舒的侧颜,小小的人心里有了一个不一样的想法:这个女人还挺温柔的,就像……月亮一样,可如果是月亮,那这个月亮能不能只照着他……
他偷偷把泪蹭在她肩头的布料上,那里立刻晕开一小片更深的白,像被偷偷按下的指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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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感谢车子韵和夷映波送的小花花,谢谢
还有谢谢大家的喜欢,作者会加油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