浊清（4）

几天后，胡总督还是参战了。名义上是督战，可我和阿戚都知道，胡总督不披盔甲上战场是想干什么。阿戚拼死救下了险些被炮弹炸死的胡总督，而胡总督除了一点皮外伤之外，什么事也没有。后来，胡总督也果真把我带回了杭州。

我躺在船舱里，胡总督一直在外面，他不进来，不知道他在想什么。我也不想出去，一直在船舱里。我来回踱步，想着这几天的事。

胡总督身上的黑气是怎么回事？“阿戚”又为什么会突然出现？是胡总督引来的吗？被我打败后，它变回黑气、伪装失效，还可以理解为与我一番搏斗后它的力量耗尽了，那它又为什么会顺着阿戚背后，往北面逃去——等等，北面？京城不就在浙江的北面吗？而严首辅这群东西，不就在京城吗？它是去找支援了，或者，找新的目标……好久没有和张司业通信了，京城的情况如何，我也不很了解。他们离严首辅近，会不会更危险？我实在担心他们……我几步移到书桌前，提笔磨墨正欲写信。突然，船舱的光一暗。我一抬眼，胡总督背着光站在门口——这还是上船以来他头一次来找我。“你这又是何苦……”胡总督喃喃着，“你和阿戚……这又是何苦……救我啊……阿戚和我才认识几年，他不懂就罢了，你和我十几年的交情，怎么也……”我大概知道他在说什么了，沉了沉脸道：“正因为我们的交情，阿戚才要救你，我才不想你……”胡总督默着，这才轻轻吟了一句：“也知塞垣苦，岂为妻子谋……”我看见，胡总督的眼角有些然晶莹。我别过脸去——胡总督是个极其自尊的人，绝不会想让人发现他在哭。忽然，船舱又亮了起来——胡总督已经走了。

不知不觉已经到了杭州。除了一些必要的礼节，或者例会之外，他基本不和我讲话，看来他的防备心还是太强。我和张司业他们通了信，他们最近也受了“阿戚”的袭击，情况也是不妙。但没办法，胡总督为人深沉严密而又坚定，就算我这时主动去找他“离间”，他也绝不会动摇。我只好等，等破绽的出现。

直到有一天，胡总督派人来叫我去见一个人。我来到一个房间，只见一个头戴瓦楞帽的秀才坐在桌前。他一脸的书卷气，全神贯注地画着一幅墨梅图。看他那专注的神情，我不忍打扰他，只是默默地在一旁看着。这时，那人一抬眼，也发现了我，搁下笔，脸上浮出一个俏皮的笑容：“哟，你就是那位新来的谭大人？”见他有些轻佻，我心里也有些不快，但还是说：“对，敢问阁下……”“哈哈哈，果然气度不凡啊。”那人大笑着，“我是总督大人的师爷，你可以直接叫我师爷，反正我也不知道阁下大名。”

还是头一次遇到这么狂的秀才。我皱了皱眉，但胡总督叫我来见他，想必另有用意。而且……我也曾听说过胡总督有这样的一个师爷——他是个风流才子，却不只有才名，在兵法上，他也颇为精通。只不过，他为人高傲轻狂，胡总督亲自去请，他才肯来做师爷，刚来的时候甚至连胡总督都敢戏弄。阿戚跟我提到过他：“这世上能入得了他的眼的人不多，不过他要是乐意和你交往，人还是不错的。”

“好啦，阁下要问什么啊？”师爷低下头，继续画着画，“总督大人跟我说过了，你问什么，我都会如实回答。”听到这话，我也不废话了：“哦，那么……你觉得，胡总督是个怎么样的人？”“总督大人吗？”师爷轻轻笑了，“他啊……他可好了，看着严肃、生人勿近，可却实实在在地关心着我们每一个人，每一个两浙的人，包括达官显贵和平民百姓，也……实实在在地在意着朝廷，和大明。”“也包括……你、戚将军，和那个已经离开了的俞将军吗？”我严肃起来。师爷依然笑着：“你是听说了老俞被总督大人赶走的事才这么问的吧？那我告诉你，总督大人对老俞依然很好。你应该知道，老俞是陆指挥的朋友吧？正因他与陆指挥有了联系，陆指挥身上的黑暗，才得以传到浙江。”“你是说……”我紧张起来。“我们每一个人，只要和京城有了联系，就会成为一个联络点。”师爷继续画画，“你、阿戚是清流的联络点，总督大人、老俞都是‘它们’的联络点。你们背后，牵着线。”师爷说着，又放下笔，绕到我背后，用手指轻轻一挑，一根细线便隐隐约约出现在我背后。“我没有京城的联系，我就是个师爷，我的联系，就是总督大人，所以我能挑起你背后的线。”师爷又回到桌前画他的墨梅图，“这些线通着京城，黑气可以通过它们来来去去，甚至，可以来到人身上。可有时候，人也受不了黑气啊，尤其是……总督大人和老俞这种人。”说到这里，师爷脸上浮现出一丝难过：“总督大人……已经被自己本身的病，还有时不时来的黑气折磨得很痛苦了。老俞刚开始也是这样，受不了黑气，就秘密找过总督大人。然后……后来的事大概就是总督大人的主意了吧，他不会乱冤枉人的，他只是在给老俞创造一个逃跑的机会。只要遭了罪，下了狱，尤其是诏狱这样的监狱，‘它们’必然放松警惕，要挣脱，也就容易的多。”“明白了。”我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那为什么胡总督自己不用这个办法脱身？”“为什么？”师爷手里的笔顿了顿，“因为两浙，只能靠他。他一开始大费周章，爬到这个位置来，就是为了为国尽忠。在祸乱还没有解决之前，他是不会走的，他……他付出什么都在所不惜的……”“那他又为什么去前线？”我紧接着问。“这……”师爷似乎是被我问住了，“他或许也有一死之心了吧，只是……我听说你是总督大人的故交吧？你应该知道，他把尊严看得比命还重。他也不想遗臭万年吧……”“那他应该想到，从他一开始攀权附势以来，就要面临声名受损的事。”我不禁说了心里话。“你说什么？！”师爷似乎有些怒了，“他一开始也只是为了来到这个位置，以更好地为国尽忠罢了！你……！”师爷似乎意识到自己有些失态，又拿起笔，恨恨地迸出来一句：“别扰了我画画的雅兴！”“罪……罪过，我说错话了。对不住……”我见师爷反应这么激烈，也感觉自己说的太过了，连连道歉。可师爷只是继续画画，没再理睬我。我坐在一旁静静等着——我感觉，他还有话跟我说。

良久，师爷的画画完了。他抬眼，发现我还在这，便轻叹一声：“谭大人，这墨梅虽墨，却也还是傲骨凌霜的梅花，你明白我的意思吗？”“明白……”我垂着眼，有些因刚刚的言语失当而不自在了。师爷没有看我，只是收拾着画具：“你不介意我把我们的谈话说给总督大人吧？”“没事，你说吧。”我说道。师爷笑了笑：“其实，你挺好的，两浙的人都不错。而且身为文官而精通武艺，了不得啊。”“过奖。”我拱一拱手，“你也很好啊，墨梅画得真好。”“我最不精通的就是画咯——”师爷道，“我感觉我写字比较好看，改天送幅字给你。”“多谢。”我笑了，“以后叫我阿谭就好。”“阿谭。”师爷重复了一遍，“好，记住了，那你就像阿戚他们一样，叫我老徐就好啦。”“你没有这么老吧！”我大笑起来。

走出房间，我愈发觉得，我离真相越来越近了。

但为什么，有时我隐隐觉得，我不该来两浙……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