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慎言被枪击的地方就在林楠笙居住的两条街道外。要不是林楠笙及时拿着那份分析记录去寻了周耀庭局长,也许下一步,他就要进到望龙门看守所了。
重庆中美合作筹备处的人说,他是懂事了,终于知道进退、明白事理了,但从上海撤下来的人大多不这么看。电讯班的张姐还特意在楼梯间里大声与人解释过,说他就是守规矩,只是念旧才愿意帮老首长走动。
也因此,许多人也知道了林楠笙和陈逆默群的旧事。
陈默群叛变的时候,林楠笙也是不相信,当着人冲动顶撞站长,还被关了大半个月的紧闭。但后来的锄奸行动他也是头一个参与,甚至敢当街持枪刺杀。可惜陈默群命大,日本人配备的防弹汽车太高级,没死成。
当年的良师伯乐,后来不是成了汉奸,就是贪污蛀虫,顶头靠山个个都被钉在了耻辱柱上。这般传奇又有些悲催的经历,既叫那些从没有过靠山的人暗地里幸灾乐祸,也叫那些曾得过贵人相助的,心生怜悯。
不过,这些都是背地里的闲言碎语,都在听说林楠笙即将被立功受奖的时候,化成了比醋还要酸得汤汁,弥漫了整个中美合作所筹备处。还有军统总部。
不过是揭发了个老上级,就能官升一级。就连督查室的胡主任对此也心怀不满。谁知道是不是这个林楠笙,开始的时候故意替顾慎言跑上跑下,迷惑了他,先将人骗出来,而后诱哄出了赃物的藏匿地点,故意要连累自己等人颜面尽失,最后才及时揭发出来。
故意做这个大功臣的。
胡主任心里忿忿不平,但也只能藏在心里,趁着酒意,半真半假地和同僚说起。结果转日,周局长就训斥了他。
“人在你手里这么长时间,你不也没问出来吗?还让人趁着空袭逃走了!这都是你的失职。幸好最后查到了那批枪械和金条,人赃并获。不然整个军统的脸都被丢尽了。这件事,是人家林楠笙给你擦屁股,你暗地里偷着笑就完了。否则,不会仅仅一个处分,就算了结了的!”
周局长的训斥声不大,也避着人,除了门口的秘书,不会有人听见。但胡主任还是觉得脸上热辣辣的,好像被狠狠扇了巴掌。
当然,这种情况下,胡主任也只能赔笑认错,点头称是。但转头,他就听说林楠笙参加了他老师白先明处长举办的酒局,陪周局长喝到吐血,最后是被人抬回去的。
林楠笙也没想到自己的身子残破到这个地步。只是喝了点酒,就当场吐血昏倒,以至于到了第二天下午才在医院的病床上醒来。
然后,又在病床上躺了三天。
医生说,他要是再喝一口酒,就再也就不回来了。
林楠笙在医生训斥他的时候,整个人都蔫成了一坨落汤鸡似的的小狗。细长乌黑得睫毛颤颤密密地在那张怎么晒也不黑的脸上,洒下一片淡淡的阴影。显得整个人病弱又无辜,浑身上下都充满了令人想要保护怜惜的感觉。
而后,语气不好的主治医生便被一旁的护士姐姐们,联手从病房赶了出去。而林楠笙的床头,多了不少的水果和罐头。
美国运来的肉罐头。
林楠笙根本就吃不下这些东西。但他对和善的护士姐姐们还是吝啬过他的绅士和温柔,以至于张姐来探病的时候,这屋子里的醋意都快赶上了中美合作所的筹备处。
不过那些酸味是男人之间的,这里的酸味是女人之间的。
“张姐,你怎么来了?”林楠笙比之前又瘦了不少,脸颊边的颧骨几乎要凹到骨头里头去,但看着人的目光还是那么的清澈、天真。
“我怎么不能来了?难道你如今升迁了,我们就高攀不起了?自然是要来的,不为别的,就为攀上你这个大靠山,也得来这一趟。”张姐话是这么说,但还是递给了他一沓的报纸和一本字典。
“有咱们内部的邸报,还有外头顺手买的,不是给你平时解闷用的,是叫你学习的。”张姐一边说,一边还拍了拍那本牛津词典,“香港翻译的,最近都卖疯了。这不是美国人来了,好多人都想跟着学两句,为以后打算呢。”
“谢谢张姐。我正好要用这个,最近还真没买到。”林楠笙看着张姐的眼睛,真诚里还带着点不好意思。
其实他根本不是没买到,而是没放在心上。自从来了重庆,他便一直念着顾慎言的事儿,根本没空去想,自己即将去的地方,还需要用上英语。
“叫您费心了。”林楠笙这话说得真情实意。要继续在这里呆下去,要暂时不去想老顾自我牺牲的事儿,不去想上海的种种,最好的法子,就是忙下去。重新捡起一门语言,算得上是极好的法子了。
“这有什么费心不费心的。还是那句话,我们都是从上海站出来的,得互相照顾。”张姐欲言又止地瞧了瞧林楠笙的脸色,还是忍不住说出来,“以后这酒,就戒了吧。”
“放心,现在也没人敢让我喝酒了。”林楠笙低头一笑,掩住眼里的苦涩。他心里再难受,也不敢放纵自己。老顾拼命给他铺了仕途,日寇还在国土肆虐,组织上还等着他传递消息……现在,他连死都不敢死。
“也是。虽然是肺病,但也得吃药。青霉素加白兰地,那可真是要命了。不过这回之后,应该也没人敢逼你喝酒了。倒是比我们强。”
张姐笑意盈盈。她没有呆得太久,放下东西,说了几句话,又嘱咐要保重身体,便急急走了,只剩下林楠笙一个,望着窗外,眼看着外头黑漆漆的天空。
连月亮都没有。
但外面小贩此起彼伏的叫卖声却响亮高亢,带着无尽的活力和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