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忧

天光大亮时，宿舍里终于有了些动静。孩子们穿着单薄的衣服，趿拉着旧鞋，三三两两地往外面的空地上走，准备做早操。翎糖缩在床角，听着他们的脚步声从身边经过，有人故意撞了下她的床架，发出“哐当”一声，她吓得一抖，把头埋得更深。

“喂，哑巴，还不起来？想挨揍吗？”昨天夜里踹她床板的那个女孩又开口了，声音里带着起床气的暴躁。

翎糖咬着牙，慢慢从床上爬起来。被褥硬得像块铁板，离开身体时带走了仅存的一点暖意，她打了个寒颤，脚踝处空荡荡的，仿佛梦里那串水晶脚链留下的幻影还在，冷不丁一碰，却只有刺骨的凉。

院子里的雪停了，地上积了厚厚的一层，踩上去咯吱作响。孩子们排着歪歪扭扭的队伍，在寒风里缩着脖子，动作僵硬地跟着前面的阿姨做早操。翎糖站在最后一排，低着头，不敢看任何人。

她能“尝”到队伍里弥漫的、混合着“寒冷”“麻木”和“不耐烦”的味道，像一碗放了馊掉的菜汤，难以下咽。那个带头欺负她的女孩站在她前面，时不时回头瞪她一眼，眼里的“恶意”像小刀子一样割过来。

早操结束后，是早饭时间。所谓的早饭，不过是稀得能照见人影的玉米糊糊，配上一块干硬的窝头。孩子们排着队，拿着缺了口的搪瓷碗，一个个往前挪。翎糖排在最后，轮到她时，负责分饭的阿姨舀了半勺糊糊，“啪”地一声扣在她碗里，连个正眼都没给她。

“动作快点！磨蹭什么！”阿姨的声音尖利刺耳，情绪里的“不耐烦”像针一样扎人。

翎糖端着碗，找了个没人的角落蹲下，小口小口地喝着糊糊。玉米糊糊没什么味道，还带着点生味，可她饿坏了，只能强迫自己咽下去。刚喝了几口，就见昨天那个女孩带着两个同伴走了过来，挡住了她的光线。

“哟，还躲在这儿吃呢？”女孩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嘴角撇出一抹嘲讽的笑，“这糊糊配你正好，都是没人要的东西。”

另一个女孩伸手就去抢她的碗：“给我尝尝！”

翎糖下意识地把碗往怀里抱，那女孩没抢到，顿时恼了，抬脚就往她小腿上踹了一脚：“还敢躲？”

疼。

钻心的疼。

翎糖闷哼一声，手里的碗掉在地上，玉米糊糊撒了一地，还溅了她一裤腿。她看着地上的狼藉，眼泪瞬间涌了上来，不是因为疼，而是因为那点好不容易得到的食物，就这么没了。

“哈哈哈，看她那样子！”

“活该！谁让她不给我！”

女孩们的嘲笑声像冰锥一样扎进她的耳朵里。周围有几个孩子远远地看着，眼神里有好奇，有漠然，却没有一个人过来帮她。负责分饭的阿姨走过来，看到地上的狼藉，先是骂了那几个女孩一句“瞎闹什么”，然后转头就对着翎糖吼：“你怎么回事？不会好好拿碗吗？浪费粮食！今天不准吃午饭！”

翎糖张了张嘴，想解释，可喉咙像被堵住了一样，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她能“尝”到阿姨心里的“偏袒”——那几个女孩是院里的“老资格”，平时嘴甜会哄人，而她，不过是个新来的、沉默寡言的“麻烦”。

那几个女孩得意地笑着跑开了，留下翎糖一个人，蹲在冰冷的地上，看着撒了一地的玉米糊糊，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颗颗砸在雪地里，晕开一小片深色的痕迹。

小腿上的疼还在蔓延，肚子里空空的，叫嚣着饥饿。她想起梦里的水晶脚链，想起那对小小的翅膀，想起大姐姐说的“能飞出去”。

飞出去……能飞到哪里去呢？

这个世界这么大，却没有一个地方是属于她的。

她慢慢站起来，拍了拍裤子上的雪，低着头往宿舍走。阳光照在雪地上，反射出刺眼的光，可她感觉不到一点暖意。脚踝处空荡荡的，好像有个洞，冷风一个劲儿地往里钻，吹得她心里冰凉一片。

回到宿舍，她蜷缩在床角，把脸埋进膝盖里。外面传来孩子们的嬉笑声，那声音隔着窗户飘进来，显得格外刺耳。她不知道这样的日子还要过多久，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等到“飞出去”的那一天。

她只知道，现在的每一分每一秒，都像在冰窖里煎熬，冷得让人绝望。

日子像福利院墙角的青苔，在潮湿阴暗里无声蔓延，一年又一年。

翎糖渐渐长开了些，眉眼间褪去了孩童的稚气，露出几分清秀，可那份沉默和怯懦却刻进了骨子里。她还是习惯缩在角落，习惯在别人的恶意里低着头，像株见不到光的植物，悄无声息地生长。

欺负从未停止。从抢她的窝头，到撕她的课本（那是院里唯一一本旧童话书，她偷偷藏着翻了无数遍），再到冬天把冷水泼进她的被窝。她学会了在疼的时候咬着牙不出声，在饿的时候喝凉水充饥，在夜里偷偷哭湿枕头后，第二天依旧睁着空洞的眼，迎接又一个冰冷的黎明。

她偶尔还会想起那个梦，想起那条带着小翅膀的水晶脚链。可梦里的暖光越来越模糊，大姐姐的声音也像被风雪磨过，渐渐听不清了。她不再期待“飞出去”，只盼着能熬过一天，再熬过一天。

十二岁那年冬天，她因为“偷”了食堂半个馒头（其实是别人故意放在她床底下栽赃），被王院长用藤条抽了后背。藤条带着倒刺，一下下抽在单薄的衣服上，疼得她浑身发抖，却死死咬着嘴唇，没掉一滴泪。王院长骂骂咧咧：“我就知道你这白眼狼养不熟！早知道当初就该让你冻死在门口！”

她趴在冰冷的床板上，后背火辣辣地疼，心里却比后背更冷。原来“第二条命”是可以这样被随时收回的，原来“收留”不过是一场随时能撕毁的施舍。

十五岁的夏天来得格外早，蝉鸣聒噪地爬满枝头，阳光把福利院的红砖房晒得发烫。那天下午，院里的大姐头——那个从小欺负她到大的女孩，带着几个跟班堵了她。

“安至晏，听说你要被领养了？”大姐头双手抱胸，眼里的嫉妒像毒藤一样缠绕，“就你这样的怪物，也配被人领走？”

翎糖愣住了，她从未听说过领养的事，想来又是谁编造的谣言。可她还没来得及否认，就被那几个女孩推搡着往河边去。

“让她清醒清醒！”

“看她还敢不敢痴心妄想！”

河边的风带着水汽，却吹不散夏日的燥热。翎糖挣扎着，声音嘶哑：“我没有……我没有……”

可她的反抗在几个半大的女孩面前，显得微不足道。大姐头猛地一脚踹在她的后腰上，恶狠狠地说：“给我下去！”

翎糖的身体失去平衡，像片落叶一样坠入了河里。

“噗通”一声，水花溅起又落下。

河水比想象中冷得多，是那种浸到骨头缝里的冰寒，瞬间攫住了她的四肢。夏日的炎热被隔绝在水面之上，水下是另一个冰冷的世界。她呛了好几口河水，又腥又涩，灌得她肺腑生疼。

挣扎间，她看见水面上那几张模糊的脸，带着惊慌和一丝隐秘的快意，很快就转身跑远了。

没有人救她。

河水拼命往她嘴里、鼻子里钻，意识开始模糊。后腰被踹的地方还在疼，可这点疼，远不及心里的冷。

原来，真的没有人在乎她。

原来，她的存在，真的只是别人眼里的麻烦和怪物。

那点残存的、对“温暖”的奢望，那梦里的水晶脚链和小翅膀，在这一刻，像被河水浸泡过的纸，彻底碎了，软了，沉了下去。

心，比这河水还要冷。

她不再挣扎，任由身体一点点往下沉。冰冷的河水包裹着她，像一个温柔的陷阱，诱着她放弃所有抵抗。

就这样吧。

她想。

也许这样，就不用再疼，不用再冷，不用再被人叫做怪物了。

意识彻底沉入黑暗的前一秒，她仿佛又看到了那对小小的翅膀，在水底闪了一下，然后彻底消失了。

……

翎糖“溺死”的消息，在福利院里掀起了一阵小小的波澜，很快就平息了。有人说她是自己不小心掉下去的，有人说她是活该，王院长骂了几句“晦气”，登记册上“安至晏”的名字被划掉，仿佛这个人从未存在过。

日子照旧过着，蝉鸣依旧聒噪，只是角落里再也没有那个总是低着头的身影。

直到三天后，深夜。

福利院的仓库突然燃起了大火。不知道是线路老化，还是有人不小心碰倒了烛台，火势借着夏日的晚风，迅速蔓延开来。

红砖房在火光中噼啪作响，木梁烧得通红，像一条条火蛇。孩子们的哭喊声、尖叫声、大人的呵斥声混杂在一起，刺破了夜空。

王院长胖硕的身影在火光里跑来跑去，尖叫着指挥人救火，可一切都太晚了。火势太大，吞没了宿舍，吞没了食堂，吞没了那间她曾经嗑着瓜子、决定“收留”翎糖的办公室。

浓烟滚滚，映红了半边天。

当消防车呼啸着赶来时，福利院已经成了一片火海。

第二天清晨，大火终于熄灭，只留下一片焦黑的废墟。断壁残垣间，还冒着丝丝青烟，空气中弥漫着烧焦的味道。

曾经的福利院，连同那些冰冷的床板、发霉的被褥、孩子们的哭喊声、王院长的呵斥声，还有那个叫做“安至晏”的、无人在意的影子，都在这场大火里，化为了灰烬。

没有人知道，在离河不远的一片芦苇丛里，一个湿漉漉的身影缓缓坐了起来。她咳着水，脸色苍白如纸，眼里却没有任何情绪，像一潭死水。

远处的火光映在她空洞的眸子里，明明灭灭，最终，什么也没留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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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3304字为您奉上。

作者说：好像没人看了！［大哭jpj］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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