演出帐篷的煤气灯突然全部亮起时,裘克正蹲在兽笼边给狮子梳理鬃毛。
团长伯纳德难得穿着熨烫整齐的礼服,领着一个金发少年穿过杂乱的兽笼区,铁笼里的雄狮突然发出不安的低吼,裘克抬头时,猝不及防对上了一双浅粉色的眼睛——在煤油灯昏黄的光线下,那双眼眸如同浸泡在玫瑰酒液中的水晶,眼尾还带着一抹天然的嫣红。
伯纳德这位是缪斯先生
伯纳德的声音比平时高了至少八度,裘克注意到他肥胖的手指不停地在西装裤缝上摩挲,擦去手心的汗水。
伯纳德从今天起……
裘克完全没听清后面的话。
他的视线被那双摄人心魄的眼睛牢牢钉住——浅粉色的虹膜在灯光下流转着奇异的光彩,眼尾那抹自然的红晕比最昂贵的胭脂还要精致。
这个少年美得近乎虚幻,让他一时失神,手中的钢梳“咣当”一声掉在了地上。
那是裘克第一次见到缪斯。
伯纳德……麦克的监护人
伯纳德最后几个字终于传入耳中。
裘克(原来是麦克的……)
裘克无意识地摸了摸自己打满补丁的小丑服,突然感到一阵苦涩,他想起某个醉酒的深夜,团长拍着他肩膀说过的醉话。
伯纳德知道为什么麦克能用金丝绒帐篷吗?
伯纳德那小子来头不小……送他来时,光定金就够买下半个马戏团……
浓重的酒气中夹杂着金币碰撞的幻听。
伯纳德麦克可是棵摇钱树……
伯纳德醉醺醺地把威士忌倒在账本上,洇开的墨迹正好遮住了裘克三年的薪水总和。
伯纳德那位先生叫缪斯……你小子走运了
裘克仰头望着帐篷顶的破洞,自嘲地扯了扯嘴角,确实走运——这五年来,麦克的高空走钢丝表演场场爆满,那些抛向舞台的鲜花、震耳欲聋的喝彩、沉甸甸的钱袋……莫非全都源自这位神秘的监护人?
甚至连团长嘴里那颗新镶的金牙——现在想来,恐怕也是沾了这位水晶般少年的光。
五年间,裘克看着那个总在谢幕后张望观众席的男孩,渐渐长成能轻松完成三周空翻的台柱,每次轮到麦克的表演,谢幕完贵客总会多付三成小费。
裘克粗糙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右腿的木质假肢,劣质松木被汗水浸出深浅不一的纹路,帐篷顶漏下的月光正好照在缪斯银灰色的礼服扣上,那粒珍珠母贝纽扣的光泽,比他这辈子见过的任何硬币都要明亮。
裘克(命运真是不公平啊)
这个念头像锈钝的刀片,在他心脏上来回拉扯,他想起自己第一次登台时,观众往他残缺的右腿扔烂苹果的声响,想起瑟吉表演喷火时,女观众们抛向舞台的蕾丝手帕,更想起麦克每次谢幕时,那个永远空着的贵宾席座位——原来都是为了等这个水晶般的人。
笼子里的狮子突然打了个响鼻,裘克这才惊觉自己盯着缪斯看了太久,少年监护人正用戴着白手套的手指轻点节目单,那姿态让裘克想起曾在伦敦橱窗里见过的机械人偶——精致得不像活物。
伯纳德裘克!发什么呆!
伯纳德突然踹了他坐着的木箱一脚。
伯纳德去把新到的火圈搬来!
当他拖着瘸腿穿过兽笼区时,听见伯纳德谄媚的声音飘在身后。
伯纳德麦克那孩子最近学会了新的空中转体,您要是想看……
裘克突然很想笑,五年来他每天清晨帮麦克检查安全绳时,那个金发少年总在喃喃自语。
麦克莫顿等哥哥来看的时候……
现在他明白了,原来那些蓝羽毛装饰、那些昂贵的丝绸演出服,甚至麦克固执保留的幼稚睡前故事习惯——全都是为了此刻站在兽笼外的这个人。
裘克拖着瘸腿正要转身,伯纳德粗哑的嗓音又追了上来。
伯纳德裘克!来给缪斯先生打个招呼
伯纳德顺便再把娜塔莉他们给叫起来,都来给远道而来的缪斯先生助助兴!
他转身时看见团长谄媚的笑容挤满脸上的褶子,金牙在煤气灯下闪着令人作呕的光,笼子里的狮子烦躁地用尾巴拍打铁栏,扬起细小的灰尘。
他看见缪斯几不可察地皱了皱眉,那对精致的眉毛微微蹙起,在眉心留下一道浅痕,少年抬起戴着白手套的手,做了个优雅的制止手势。
缪斯不,不用了
少年清冷的声音突然响起,像一捧雪水浇在燥热的兽笼区,缪斯抬手制止的动作让袖口的银链微微晃动,裘克注意到他手套边缘露出的手腕——苍白得能看见淡青色的血管。
缪斯现在的时间已经很晚了,他们也是需要休息的
缪斯的声音很轻,却像一把锋利的银刀切断了伯纳德的话头,裘克注意到他说话时眼睫低垂,在灯光下投下一片蝶翼般的阴影。
这句话让裘克捏紧了手中的驯兽鞭,他想起上周深夜被叫醒表演火圈时,伯纳德可没考虑过他们需不需要休息,鞭柄的倒刺扎进掌心,疼痛却让他感到奇异的清醒。
裘克愣在原地,从他进入这个马戏团开始,从没人关心过马戏团底层演员的作息——包括他自己,那些驯兽师、杂技演员,哪个不是被伯纳德像牲口一样使唤到半夜?
伯纳德脸上的肥肉尴尬地抖了抖,金牙在煤气灯下闪着刺眼的光。
伯纳德是、是,您说得对!那……那裘克你……
裘克看见缪斯的目光第一次真正落在自己身上,那双浅粉色的眼睛在昏暗的灯光下显得格外通透,像是能看穿他补丁下掩盖的所有不堪,少年监护人的视线在他残缺的右腿上停留了一秒——没有怜悯,只有一种近乎礼貌的克制。
缪斯这位先生也请去休息吧
缪斯的声音依然很轻,却让裘克感到一阵莫名的刺痛,他宁愿对方像其他贵族那样露出嫌恶的表情,也好过这种……这种把他当人看的疏离礼貌。
裘克僵硬地鞠了个躬,动作因为假肢而不协调,转身时,他听见伯纳德谄媚的声音。
伯纳德您真是太体贴了!麦克那孩子也一直这么善良,果然是您……
后面的话被帐篷外的夜风吹散了,裘克站在月光下,突然想起麦克第一次表演成功后,偷偷塞给他的那颗太妃糖——和缪斯眼睛一样的浅粉色糖纸,在他掌心化成了黏腻的一团。
就像他此刻心里翻涌的,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正当裘克准备离开时,缪斯突然朝他走来,少年身上飘来若有若无的冷香,像是雪松混着某种药草的味道,那双浅粉色的眼睛在近距离看更像融化的蔷薇石英,裘克不自觉地屏住了呼吸。
缪斯您就是……经常帮麦克检查安全装置的裘克先生?
这个称呼让裘克僵在原地,还从没人用“先生”称呼过他,更别说还带着敬语,他张了张嘴,喉咙却像被什么堵住了,只发出含糊的气音。
裘克是……是的
他听见自己嘶哑的声音,像是许久未上油的齿轮突然转动,五年来第一次有人记得他的名字,却是以这样的方式——作为那个麦克莫顿的附属品。
缪斯微微颔首,手套抚过身旁铁笼的栏杆,笼中的狮子突然安静下来,温顺地蹭了蹭他的指尖,裘克盯着这一幕,胃里泛起酸水——连猛兽都懂得讨好这位贵人。
缪斯麻烦您了
裘克应该的
他扯出一个扭曲的笑容,瘸腿无意识地往后挪了半步。
伯纳德突然插进来,肥胖的身躯硬生生挤进两人之间。
伯纳德缪斯先生,不如先去贵宾帐篷如何?
伯纳德我已经让人去准备宵夜了,您一定要尝尝我们特制的——
缪斯不必
缪斯头也不回地走向艺人帐篷区,声音像冰面下的暗流。
缪斯我睡麦克的床铺就好
麦克莫顿哥哥!
一个清亮的声音从帐篷外传来,裘克不用回头也知道是谁——这个声线他听了五年,从变声期的青涩到如今的清朗,每个音调都刻在记忆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