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欢

时间如同部落旁那条奔流不息的河水，看似平静，却从不停歇... 然而，这份宁静之下，暗流正在涌动。

正如老族长在交接时那深藏忧虑的眼神所预示的——部落发展得太快了... 一种无形的张力在看似平静的部落生活中悄然滋长。

石不知道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

那天，河谷仿佛被扣在一个巨大的火炉之下。太阳的光线不再是慷慨的馈赠，而是灼人的鞭子，无情地抽打在裸露的皮肤和焦躁的心上。

空气凝滞，连风都带着滚烫的窒息感。人们汗流浃背，脾气也如同晒蔫的树叶，一点就着。

争吵的起点微不足道得可笑。似乎是负责处理猎物皮毛的匠人“草根”，对着分配肉食的“厚掌”大声抱怨。

草根觉得，自己精心硝制、缝补的皮甲和帐篷，让猎手们更安全舒适，也储存了更多食物，理应分得更大块、更肥美的肉。

而厚掌则坚持按传统的“猎获优先”原则，认为猎手冒死带回猎物，理应获得最好份额。

起初只是几句口角，像零星的火星。但在那令人窒息的酷热和长久积压的、关于谁付出更多、谁该得更多的暗中比较下，火星迅速燎原。

旁边等待分配的人们被点燃了情绪。

“我挖的陷阱困住了那头野猪！凭什么我的肉和上次一样少？”

“你采集的果子烂了一半！我采的可是最甜最耐存的！”

“河族长，你管管！这不公平！我们辛辛苦苦建好的新茅屋，位置还没那些后来的人好！”

“我做的陶罐能装水不漏，换来的东西却不如你打的石斧多！”

嫉妒，不满，愤怒——这些被部落发展带来的差异感、被简单规则无法调和的矛盾感所滋养的毒藤，在灼热的阳光下疯狂滋长，瞬间缠住了所有人的心。

指责声、谩骂声越来越高，像一群被激怒的黄蜂在营地上空盘旋。

石站在人群外围，看着一张张被怒火扭曲的熟悉面孔，感到一阵阵寒意。

她看到新族长“河”试图站出来，用他沉稳的声音安抚，但那份“河”一般的包容力量，在如此汹涌的集体怒火面前，显得如此微弱，轻易就被淹没。

不知是谁先推搡了谁，也不知是哪一句恶毒的诅咒成了最后一根稻草。

口角的烈焰骤然爆裂，变成了拳脚相向！

一个男人怒吼着将对手扑倒在地，旁边的人下意识地去拉扯，却被卷入混战。

场面彻底失控了！

如同狩猎时围捕受伤的猛兽，原始的凶性被彻底激发。

平时并肩狩猎、分享食物的族人，此刻眼中只剩下被冒犯的狂怒。

石块被捡起，削尖的木棍成了武器，甚至有人抄起了狩猎用的石斧！

“住手！”

“别打了！”

河族长和几位长老声嘶力竭地吼着，试图分开撕打在一起的人群，但他们的身影在混乱中如同惊涛中的小舟。

石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她看到那个曾带回剑齿虎、如山峦般强壮的“岩”，此刻正双目赤红，像一头真正的猛兽，用他巨大的力量将两个扭打的人狠狠掼在地上！那不是制止，那是纯粹的宣泄和碾压！

惨叫声、骨骼碎裂声、钝器击打肉体的闷响……取代了争执的喧嚣。

空气中弥漫开的不再仅仅是汗味和尘土味，还有浓烈的、令人作呕的血腥气。

混乱不知持续了多久。

当夕阳终于收敛起它最毒辣的光线，给大地投下长长的、带血的阴影时，营地中央的空地上，只留下一片狼藉和死寂。

人们喘着粗气，茫然地停下动作。汗水、泥土和鲜血糊满了身体。

他们看着脚下：有人抱着断臂哀嚎，有人头破血流昏迷不醒，而更令人心胆俱裂的是，地上躺着几具不再动弹的身体——是族人，是同饮一河水的兄弟姐妹！

死寂被压抑的哭泣和痛苦的呻吟打破。

巨大的恐惧和难以置信的悔恨瞬间攫住了所有人。

刚才被怒火烧尽的理智，此刻只剩下冰冷的灰烬和刺骨的寒意。

石呆呆地看着这一切，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她看着那位曾让她羡慕力量的岩，此刻也颓然坐倒，看着自己染血的双手，脸上写满了茫然与惊恐。她看着河族长，这位被寄予厚望的新首领，此刻面色惨白，仿佛瞬间苍老了十岁，他看着死伤的族人，看着分裂的部落，眼中是深不见底的绝望和沉重的无力。

部落，这个赖以生存、充满温暖记忆的家园，在这一天，被自己人的怒火和鲜血彻底撕裂了。

信任崩塌，规则失效，只剩下锥心的伤痛和无法弥合的裂痕。

石看着周围相互搀扶的族人，回头看着渐渐远去的部落，前方是不在前路的未来。

接下来的日子，营地笼罩在令人窒息的悲伤和死寂中。

死去的族人被埋葬，但悲伤和猜忌的种子却在活人心中生根发芽。

伤者需要照料，但谁又能真正安心地照顾可能曾对自己挥拳相向的人？

河族长试图重整秩序，但那份无形的裂痕已经深深刻入部落的肌理，他努力维持的平静，脆弱得像一层薄冰。

石的心沉甸甸的。

这个生她养她的地方，充满了母亲慈祥的回忆（她的母亲已在几年前回归了神的怀抱），也承载着她成长的汗水和同伴的笑语。

但如今，空气中弥漫的不再是篝火的温暖和烤肉的香气，而是化不开的血腥、药草的苦涩和冰冷的沉默。

部落里，已经没有她血脉相连的至亲了。

她环顾四周，看到了几张同样年轻、同样充满迷茫和不安的脸庞。

她们是她的伙伴，一起在林间奔跑、学习狩猎技巧的伙伴。

他们的眼神与石相遇，里面没有对现有伤痕累累秩序的留恋，只有对未知的恐惧和……一丝被压抑的、想要逃离的冲动。

“这里……不一样了。”一个伙伴低声说，声音里带着颤抖。

“我害怕……我不知道明天醒来，会不会……”另一个没有说下去，但恐惧清晰可见。

“石，你呢？”他们的目光集中在她身上。石一直是他们中比较有主见、也相对坚韧的那个。

石的目光再次投向部落中心那片曾经堆满荣耀猎物、如今却浸透同胞鲜血的空地，又望向河谷之外那片广袤、未知、充满危险但也可能蕴含新生的莽莽山林。

部落的“心脏”已经破碎，老族长最深的恐惧已成现实。

留下，意味着在猜忌、伤痛和随时可能再次爆发的火山口上生活。

她深吸了一口气，胸腔里是离别的痛楚，但也有一股破釜沉舟的决绝在涌动。

活着，努力活得更好、更强壮——这是她生命永恒的主线。

而在这里，这条主线似乎已经走到了死胡同。

“离开吧。”石的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她没有看伙伴们瞬间亮起又混杂着恐惧的眼睛，而是坚定地望向那未知的前方。

“我们……去别处。找一个新的地方。”

没有盛大的告别，没有族长的许可，或许河族长也无力阻止，甚至心中也明白这是无法挽回的结局。

在一个雾气弥漫的清晨，当大部分族人还沉浸在悲伤或麻木的睡梦中时，石和一小群同样年轻的伙伴们，背上简陋的行囊，装着仅有的工具和一点干粮，默默地走向部落的围栏出口。

石带着一部分族人离开了这个生她养她的部落。

她最后回头看了一眼。

晨雾中的部落轮廓模糊，那些熟悉的茅屋、广场、母亲长眠的小丘……都渐渐隐没在乳白色的雾气里，如同一个正在褪色的旧梦。

那里有她的童年，有她的汗水，也有刚刚发生的、永远无法磨灭的惨痛记忆。

转过身，前方是茂密得仿佛没有尽头的原始森林，是蜿蜒流向未知地域的河流，是嶙峋的山峦。

没有地图，没有向导，没有明确的“前路”。

只有脚下被露水打湿的泥土，和心中那份沉重的、对生存本能的执着。

她挺直了已经长成、足够独当一面的强健身躯，握紧了手中的长矛。

伙伴们沉默地跟在她身后，像一群被迫离巢的幼鸟，眼中充满了对故土的眷恋和对未来的茫然恐惧。

他们踏入了浓雾弥漫的丛林，将破碎的旧家园留在身后，走向一个完全未知的、需要他们用双手和生命去重新开辟的未来。

每一步，都踏在从未有人走过的土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