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扉在身后轻轻合拢，隔绝了走廊昏黄的灯火和师兄那带着沉重忧虑的目光。
漆青灵背靠着冰冷的门板，缓缓滑坐到冰凉的地板上，抱紧膝盖，将脸埋进臂弯里。
黑暗中，那些遥远得仿佛隔世的童年碎片，不受控制地翻涌上来。
不是所有人都拥有一个色彩斑斓的童年。 她的记忆之初，是冰冷和空旷。
在她出生之前，父亲漆木山和母亲芩婆，这两位曾经名动江湖的传奇眷侣，早已不知为了何事闹翻，情分断绝。
纵然她的降生如同微弱的火苗，试图温暖那冻结的冰河，让父母之间紧绷的关系稍有缓和，但也仅仅是缓和。他们不再住在一起，形同陌路。
母亲带着她。芩婆爱她吗？或许是爱的。
可母亲是仁爱的医者，她的脚步永远追随着需要救治的病人，她的心很大，装着整个江湖的病痛。
她留给小暖暖的，是短暂的、带着药香的拥抱，和匆匆离去的背影。
陪伴她最多的，是母亲请来照顾她的仆妇。
那仆妇……漆青灵闭了闭眼，仿佛还能闻到那妇人身上淡淡的、带着疏离的皂角味。
她尽职地喂养她，给她更衣，却像在照顾一个需要定期擦拭的、精致的瓷器娃娃。没有温暖的絮语，没有慈爱的笑容，只有一种公事公办的、近乎冷漠的“看管”。
小小的暖暖在那个空旷的大院子里，对着花草说话，对着蚂蚁玩耍，却始终没有学会开口对人说话。
直到三岁那年，她依旧像个精致的哑巴娃娃。
母亲终于慌了神，匆匆赶回，看着女儿清澈却沉默的眼睛，第一次感到了巨大的恐慌。她抱着女儿，去了父亲那里。
父亲漆木山看着粉雕玉琢却眼神空洞的小女儿，沉默了许久。最后，他叹了口气。
漆木山许是太孤单了。多找些孩子来陪她玩吧。
于是，她离开了母亲那个空旷冰冷的大院子，住进了父亲的山庄。这里热闹了许多，有师兄们练功的呼喝声，有仆役的走动声。可是，热闹是他们的。
那时十几岁的李相夷，少年意气，锋芒初露，是山庄里最耀眼的存在，也是父亲漆木山最得意的弟子。
他的世界很大，装满了剑法、江湖和外面的新奇。
对于这个突然多出来的、长得像瓷娃娃一样的小师妹，他最初的印象大概只是个需要偶尔看顾一下的、安静的小麻烦。
他耐性有限，更愿意和同龄人切磋武艺，或者独自去山林间探索。
多是温和如水的单孤刀师兄陪着她。单孤刀对她很好，几乎是百依百顺，她要什么就给什么。
可那种好，是安静的，是沉默的，像一潭不起波澜的深水。
他陪她坐着，给她点心，却很少说话，很少笑，更不会带她去疯跑，去见识那些她从未见过的世界。
她的世界，依旧是灰白色的。安静，安全，却……了无生趣。
直到那个改变一切的傍晚。
她被漂亮的鸟儿吸引，一个人跑到了山庄后面的山林里。好奇的鸟儿引着她越走越深，等到天色暗沉，浓密的树影遮蔽了来路，她才惊觉自己迷路了。
恐惧瞬间攫住了小小的她。她放声大哭，稚嫩的哭声在寂静的山林里回荡，却得不到任何回应。
哭累了，嗓子哑了，小小的身体蜷缩在冰冷的树根下，在恐惧和疲惫中沉沉睡去。
不知道睡了多久，迷迷糊糊中，她感觉到刺眼的火光，还有……一个带着怒气的、却又无比熟悉的声音。
李相夷漆青灵！你胆子肥了？！敢一个人跑到这里来！
她费力地睁开红肿的眼睛，映入眼帘的，是李相夷那张怒气冲冲、被火把映照得格外清晰的脸。
少年眉头紧锁，眼中满是后怕和未消的怒火，劈头盖脸就是一顿数落。
李相夷知不知道多危险？！山里有狼！有野猪！掉进坑里怎么办？！下次再敢一个人乱跑，看我不告诉师父打你屁股！
那时的李相夷，在她眼中高大得如同天神。他的怒气让她瑟缩了一下，但那熟悉的、带着温度的声音，却像一道光，瞬间驱散了所有的黑暗和冰冷。
少年骂骂咧咧地弯下腰，动作却异常轻柔地将她从冰冷的地上抱了起来，用自己带着少年热气的衣袍裹紧她。然后，他背对着她蹲下，没好气地说。
李相夷上来！路都走不稳，还想学人钻林子！
她趴在他尚且不算宽阔、却异常安稳的背上。少年背着她，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漆黑的山路上，嘴里还在喋喋不休地“教训”她。
李相夷明天开始，要去林子玩，必须跟着我，我会带你去抓最漂亮的蝴蝶，摘最甜的野果，看最美的日出……
那晚的星光，透过摇晃的树影，落在她泪痕未干的小脸上。
她紧紧搂着少年的脖子，把脸埋在他带着汗味和青草气息的颈窝里。那是一种从未有过的、令人心安的温暖和……色彩。
从那以后，她的世界真的变成了彩色。
那个曾经对她不甚耐烦的师兄李相夷，仿佛一夜之间变了一个人。他走到哪里，都愿意带着她这个小尾巴。
他带她去清澈的小溪边摸鱼，溅起的水花沾湿了彼此的衣裳，他爽朗的笑声在山谷里回荡。
他笨拙地给她扎歪歪扭扭的小辫子，插上路边采来的野花，然后得意洋洋地夸她是“全天下最漂亮的小花猫”。
他会偷偷带她溜下山，去热闹的集市，给她买甜得掉牙的糖葫芦，看她吃得满嘴糖渍，笑得前仰后合。
他会在练功的间隙，变着法子逗她开心，用草叶编蚂蚱，用石子摆出滑稽的图案，模仿各种动物的叫声，总能惹得她咯咯直笑，笑声像银铃般清脆。
他还会在繁星漫天的夜晚，指着天上的星星，告诉她那些古老而遥远的故事，告诉她外面的世界有多么广阔和精彩。
那些在师兄看来或许只是打发时间、照顾小孩的细碎时光。
于她而言，却是整个灰暗童年里，唯一熠熠生辉的宝藏。
她从那些闪光的日子里，汲取养分，长出血肉！
李相夷，他是她世界里唯一的光源，炽热，耀眼，带着无尽的生命力和温暖。
是他，亲手将她从那片名为“孤独”和“冷漠”的荒漠里拉了出来。
让她第一次知道，原来活着可以这么快乐，原来世间有这么多美好值得期待。
所以，谁也不可以让这束光熄灭。
那些伤害他的人，那些将他推入黑暗、让他承受十年蚀骨之痛、让他光芒黯淡的人……
无法原谅。
绝不原谅。
她缓缓站起身，走到窗边。推开窗，清冷的夜风夹杂着细雨拂面而来。
远处，属于李莲花房间的灯火，依旧亮着微弱的光芒。
她静静地望着那点光。
师兄，我早已能看见世间的清风明月，鸟语花香。
可这世间若没了你，这清风明月，鸟语花香对我也就没有了色彩。
师兄，你希望我快乐幸福。
而我的快乐幸福……
就是看着你这束光永远亮着！
京公网安备11010502036362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