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秋到冬,我不知袁慎在高雍到底经历了什么,他回来后竟像极了一位深爱着亡妻的丈夫。又是不肯放长姊下葬,又是要彻查府邸,怀疑有人蓄意谋害袁氏宗妇。
可他的确是多虑了。整个府中,所有人都比他这个在夫人病中离府近三月的主君更关心长姊,包括他的几位侍妾。长姊待人亲厚宽和,从不苛待妾室,放眼一众世家大族中都是极其难得的。是以袁慎的姬妾们都很感激她,知道她们在府中处境尴尬,也不去扰长姊清净,更没有胆量和心思去谋害她。长姊毕竟是皇亲国戚,陛下的侄女,岂是被当作礼物送来的美姬们所能相比。
或许,他想通了,或许,他放下了,抑或是,他醒悟了。但这一切都与长姊无关,她永远地离开了。她在万物朦胧的日暮之时诞生,在未曾等来的黎明之前逝去。但是,她终于自由了。巍峨雄山、大漠黄沙、温婉水乡、无垠大海,她皆可恣意游览。不必再扮作端庄贤淑、怜弱恤老、祭祀宾客、首领诸介妇的袁氏宗妇;不必再委曲求全,宽容大度,甚至帮助丈夫的旧爱融入京中贵妇圈;不必当那做尽了一切令人唏嘘之事也换不来所爱之人真心的正室夫人。我真心为长姊感到高兴。
作为世家女,我深知逸儿作为丧母的嫡长子可能会在姬妾成群的后宅里经历什么。最起码,我不认为袁慎能当好一个合格的父亲。于是,我便将他接到了我的身边,送他去宫中学习。
但不过半年光景,袁慎便找上门来。他遣散了府中所有的姬妾,还向我解释他从未碰过那些别人送来的女人。可如今谁还会在乎呢?长姊已经不在了。看着他明显瘦削的样貌,我心中倒是有些畅快。但他又何曾在意过长姊临终前饱受病痛折磨的憔悴模样?她在闺中时尚且称得上丰腴,可那时,她已然瘦脱了相,任何衣衫都显得宽大。那时他袁慎在哪儿呢?在高雍与旧爱相见吧.....
我叫来逸儿,询问他是否愿意回到阿父身边。这可怜的孩子有些犹豫,我从他清澈的鹿眼里捕捉到了不容忽视的厌恶。但他最终还是选择了回去。他真的是一个很懂事的孩子。
袁慎欣喜地举起逸儿,激动得红了眼眶,可逸儿下意识的抗拒任谁都能看得出来。是啊,一个聪慧的孩子怎会看不出来自家阿父对待阿母如何?逸儿刚入东宫时,我怕他想念阿母便夜夜守着他,看着他睡着。可这孩子睡得极其不安稳,我好几次过来替他掖被角时都听到了他梦中的呓语:“阿父!您为何不多陪陪阿母?”“阿母,您还有逸儿……”“阿父!您别走……”诸如此类,更加让我断定长姊生前在袁府受了不少委屈。若不是怕逸儿连那点可怜的父爱也无,我是决计不会让袁慎带走他的。
十余年过去,子端早袭承了帝位,宫中只有我一位皇后。好在我们有四个孩子:三个皇子,一位公主,大臣们也不敢多言,生怕惹得这位性子古怪的天子动怒。子端本是有意让袁慎做太傅,但当他询问我的意见时,自然是被果断拒绝:“袁慎此人,才学的确出众,但自负薄情,如同他夫子一样,是会教坏学生的。如何能让我们的孩子步他的后尘?”子端哑口无言,只好另择良师。
当年我因着长姊的过身好几个月都浑浑噩噩,身子也有些不好了,竟也缠绵病榻了一个多月。那次可吓坏了子端,我病愈后他还心有余悸地说:“我当时都要以为你要抛下我随着长姊去了。”也大约是这个原因,他比从前更加不近女色,生怕自己做错什么伤害到我。
渐渐地,东宫最后一位姬妾一一子端的表妹,越姬也被送回了越家。父皇与母后本就是一对恩爱夫妻,对子端的做法也并无异议。
听闻父皇还颇为感慨地对母后说:“这阿娴啊,不愧是朕的侄女!能把老三收拾地服服帖帖的!”母后也很欣慰有我这样能治住他古怪儿子的儿媳妇:“一物降一物,如此我们也就放心了。”
听说后来袁慎未曾纳过一位姬妾,独自操持着袁府。逸儿在他阿父的教导下也成为了朝中的一把好手。他长齐了长姊与袁慎的所有优点,为人也是风度翩翩,大约像极了当年的善见公子。
但最大的不同是一一逸儿很谦逊,从不骄矜自持,也知道如何表达所爱。在子端和两个儿子要吃人的犀利眼神下,逸儿成功地成为了我家女娘的驸马。
他坚持说不要公主做袁氏的宗妇,他自愿做驸马。用他的话来说便是:“公主是姨父姨母的公主;是表兄们的公主;是这天下的公主,往后,更是我袁隐之的公主!”“臣若能娶得公主做新妇,必定此生绝无二色。若违此誓,五雷轰顶,不得好死!”看着女儿忍不住从屏风后冲出来抱住他,我想,长姊也能为他感到欣慰了吧。
不到五十的年纪,袁慎也过世了。他生前的十年辞了官,走遍天下名山大川,为长姊画了四本山海图册,嘱咐儿子务必要让这些图册随他一起同夫人合葬。他走在了逸儿的长子出生的那一年。
我不愿他与长姊合葬,有意阻拦。但逸儿劝了我。他跪在我面前,忍着泪水说:“姨母,逸儿知道这么多年来您一直对阿父心存怨怼,甚至是怨恨,但……我想阿母是愿意的。
这里有一封阿母给阿父的遗书,是我整理阿父遗物时,从他的贴身衣物中找出来的。”
我接过泛黄却依旧平整,但字迹已被摩挲得模糊不清的信,眼眶发酸:“善见…….嫁于汝作新妇,予不曾后悔……天寒添衣……冬日勿要持扇……愿觅得佳妇,儿孙满堂。”长姊信中的嘱托,袁慎除了“觅得佳妇”外,都做到了。尤其是逸儿,被他教导得十分出色。
最终,袁慎还是如愿地与长姊合葬。为了配得上长姊被追封的“永安长公主”之尊号,我倒也不曾阻拦子端追赠他为辅国公。
这不仅是给外戚宣氏一族的殊荣,是给长姊的尊荣,也是给我的安慰。
那晚,我做了一个梦:在一株繁茂的桃树下,袁慎正在给长姊编花环。他们席地而坐,亲昵地靠在一处,并未发现我。
我看着长姊娇羞地被戴上那顶桃花花环,粉面含春,艳若桃李。袁慎也温柔地注视着她,缓缓道:“桃之夭夭,灼灼其华,子之于归,宜其室家。”阿父阿母不知何时也相携而来,打趣了长姊他们一番,便道:“宜嘉、善见,来吃饭吧,今日你们阿父要大展身手了!”阿母若有所感地往我这边瞧了一眼,摇了摇头,也走了。
不多时,我便醒了,一睁眼就对上了子端焦急地神情:“初儿!你终于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