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法逃离的回忆再次把我卷了起来。它们吮吸着我的思想,用黏糊糊的舌头把我捆绑起来。我的脑海中再次浮现出那些东西。不解的,不明白的,痛苦的,无奈的。却又是距离我十分近的。不可避免的,我撕裂着痛哭了起来。随即又是那已经逐渐开始熟悉了的画面和感觉。又是高磊,又是我那不可救药的肉体。
我的思绪却又被分开,我又成了旁观者。阳光的模样让我心中又升起了回忆,它不可控制的撕裂开我的脑海……钻了进去……
我有些不解的望着这些记忆,它们离我又远又近,但那些记忆中的分明是我的肉体。我的躯壳——高磊。
天,又亮起来了。
不可救药的太阳照耀在这片不可救药的土地上。这座不可救药的城市不可救药的移动起来。连同高磊也一起不可救药的移动起来,向着那座不可救药的电子厂,不可救药的移动起来。即将开始他们一整天不可救药的工作。然后做出不可救药的GDP,向国家的GDP总值不可救药的流动。
高磊跟随着一大片工人的脚步走进车间,头顶的照明灯依然照着,但此刻的他被照的十分心慌。汗液顺着他包裹在工服里的衬衫走遍他的全身,舔舐着他的心脏。
刘厂长会来吗?
他害怕这样的想法被实现,他害怕刘长乐真的突然出现在自己背后,他害怕刘长乐真真正正的再一次站在他的背后。刘长乐会用他恶魔一样枯槁的手指按住自己的头颅,会用干部一样的微笑掩饰他恶魔的内在,然后在众目睽睽之下带着自己离开。离开了,便再也无法回来。他的灵魂会在一次一次被带走时,慢慢的,渐渐的粘在厕所那片冰冷黏腻的瓷砖上。永远无法挣脱,从此刻到死亡永远都被困在这个噩梦一样腥臭恶心的昏暗房间里。
他又想起这个月的工钱了,上个月的已经用的差不多了。这个月的则是被刘长乐扣下。
可以反抗吗?不可以,坚决不可以。可以贷款吗?不,不要欠债,不要欠债,不能欠债。
刘长乐就像一只握住高磊脖子的大手,他就那么静静的停留在高磊的脖颈上,什么也不做。他无需收紧,高磊自会在紧张中膨胀自己的喉管,直到彻底卡住,直到慢慢窒息而死。
刘长乐还会再来吗?
这种想法在他心头敲打了好几天,但也始终没有看到刘长安突然出现在自己的面前。兴许他放过自己了吧?又是那个懦弱无能的声音。又是那样懦弱无能的腔调,又是这样懦弱无能的响起。这个懦弱的声音又开始为自己开脱。这个家伙啊……
在恐惧中生活了好几天,前些日子买的药已经吃完了,但高磊没有感觉自己的情况有任何好转。他的身体还是会因为每天的冷水和冷风而开始发热。他又只能选择吃药来让这种痛苦的炙热与昏沉无力消散下去。他今年的病假早已在前些日子用完。于是他不能再病,绝不!
邻居对他索要热水的行为已经开始逐渐厌烦了。讨不到热水他就用冷水泡面。下班路上他吹着潮湿的冷风,在出租屋里吃着冷水泡的硬面条。
那些风很冷,他也只能顺应着路灯的照耀默默加快步伐。默默的,默默的,在冷风的抽打嘲笑里默默彳亍着,无能为力的面对每一天的生活。
他要不到热水了,每次去敲打邻居的房门时,他们都会先透过猫眼看看外面站着的是谁。那些眼球在圆形的玻璃镜里转动着,一旦看到高磊蜡黄枯槁的脸就不再理睬。冷水泡面怎么可能泡的开呢?连着要了邻居七八天的水连他自己都不好意思了。面饼在冰冷的自来水里漂浮着,为了更好入口,高磊通常选择把面饼掰成稀碎的小块。调料包自然是没办法加。他也不敢买其他食物,他的钱不够,他还想活。他真想吃上口好饭,但他实在是找不到更便宜的食物了。
等待碎面饼被冷水泡的有一点点浮肿时就可以勉强入口了。虽然内里的芯儿完全是硬的,但至少是能吃的。光溜溜黏糊糊的面饼在口里被温热的舌头和口腔包裹,口感十分令人作呕,味道也一言难尽。这么吃过几次他就能学会了把调料包撒到面饼上然后干啃。吃完一包咕嘟咕嘟喝些自来水就是了。味道是好多了的。让他想起小的时候吃过的干脆面。他又开始想念家乡,那片令人魂牵梦萦的土地。
只得过且过了几天,他的身体又开始发热,头又开始昏昏沉沉。剩下的170多元钱也全部用在了这上面。医生说他的身体出现了一些问题,具体是什么问题他倒也没有仔细听。他也不在乎了。只是知道这种冷风一吹,冷水一灌就开始发热发烫的病症是因为什么东西过度缺乏引起的什么东西感染无法正常恢复什么的。具体什么情况他也不在乎了。他只知道诊所医生让他去大医院查看一下并治疗这件事他根本无法做到,就连调养也不行,因为他早就已经身无分文了。
这个时间其他工人已经发工资了,他们的钱袋子都鼓了起来,不过高磊的工资此刻已经在刘长乐……不,刘厂长的口袋里。高磊没有钱了。他早就接受了这个事实。他不在乎了。他听说同一条流水线上的几名没有家室的工友拿了新发的工资就相约着去喝酒了。他们一下班就互相簇拥着走出了工厂的大门,甚至神采奕奕的向保安道别。高磊一整天都默默的在流水线上机械的重复着工作。直到夕阳也离开他的身上,直到月亮慢慢爬升。
下班了。
我,哦不,高磊带着最后的10多块钱再次从工厂回到出租屋,路上用最后的零钱买了一块廉价的手撕面包。其实不贵,但也不足以充饥。他没有什么胃口,但还是吃的很快。这是他半个月以来第一次吃到点像样的东西。身体的本能促使他把面包吞下去。一路上也没有看到任何工人与高磊同行。没有同路者。没有一丝生机。还有路灯和月光还在交织着,只有路边树木的招手。那些树木在风的吹动下呜呜的喊叫着,是不是在和高磊打着招呼无从求证。
风顺着他大张的嘴巴连同面包一起朝他的肚子里呼呼的灌,吹的高磊的脸和肚子都麻麻的,他不由得裹紧了衣服。
路边那些树的树枝空空荡荡的,只有上方存有绿叶。下方是空空的树枝,干巴巴的支在树干上,看上去像树干上伸出来好几只老人干枯的手,咿咿呀呀的求救着。有树叶的树枝风一吹就摇摆几下,舞动的姿态映照出风的形状,没有树叶的树枝被风一吹就呜呜的喊叫,吹的狠了还能听到破空声。好不怪异。
像是用完了最后一丝力气,又像是被猫逮住的松鼠放弃了濒死的挣扎。高磊在开门时就卸了全身的力气。
凌晨3:30,只有一个人的出租屋。连一丝昏暗的光线都没有——高磊也并没有开灯。他一头扎在床上,不明不白的躺在那里,已经洗的发黄的白床单在他体重的作用下被压的满是褶皱。床垫子也默默陷了下去。随后,高磊毫无生机的平躺着。随着他的动作,我的额间也一阵钝痛。
像是有什么目的性,又像是想通了什么。高磊一口气吞下买来的全部的退烧药。把垃圾随手扔在地上和床上。神经克制着叫的冲动,身体压垮了发热带来的钝痛。关节不再无力,肌肉也不再酸胀了。高磊感到前所未有的轻松。尽管他已经站不起来了。
似乎是睡着了,又像是迷迷糊糊的躺了许久。窗外被楼房挡住的太阳升了起来,他看到了久违的阳光照在墙壁上。
我还在躯壳内蜷缩着的日子里,对天空和阳光总有一种说不出的依赖。其实讨厌阴天,那令人迷惑的白色灰扑扑的,透着丝丝疲惫和无力。说是雪白倒也未尝不可,可我还是喜欢于形容其为惨白。这些云朵有时候还会裂开。与另一半的我分道扬镳之后我就时常想到那画面。那裂痕,与我现在的撕裂又有什么区别呢?不过,那些云裂开会再聚拢起来,而我大概是不会了。天空的蓝色是什么艺术家也无法表达出来的,它是活的。我还生机的时候能感受到它,它是活的。我也只有看到蓝天的时候才会突然的反应过来——我是活的。
不过,从此以后再也不会这样了。
突然有些后悔了。后悔没有庄宇有出息,后悔没有等庄宇带父老乡亲们发家致富。后悔自己一下子远走高飞。后悔自己的冲动,后悔自己的自大。他从没恨过年少时的志得意满和小家子气,现在却突然开始后悔了。所有的倔强在迷茫的海浪中被冲刷殆尽。露出心底里不甘而悔恨的自我谴责。
又有什么用呢?
你已经回不去了。
这个破烂世界的一切都死亡了。于是一切都死去的时候,我活过来了。
最后看到的画面是阳光透过对面楼房的劣质窗子,反射到了房间里。
那缕阳光……就那么暖暖的照在身上……
我听到我的身躯喉管痒痒的,从里面吐出来一句话。
“爸爸……”
“好痛啊……”
紧接着,我又看到了那一半懦夫一样的我自己。然后是我离开时撕裂一样的冰冷。有那么一瞬间,我似乎看到我那么懦弱无能的肉体站了起来,想要挽留我。
记忆被冲刷干净,我又在风中爬了起来。我又变得不再完整。我又只剩下一点点,一小半,残留的,破碎的,撕裂的灵魂。
我依然失去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