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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魂曲

残魂——记叙者

悲伤的风吹过这片伤透了人心的土地,卷起的沙尘迷了我的眼睛,我当然不是没想过我走后他会怎么样,我只是不敢去想。这么多年以来也不是从没想过回去。但发生的已经发生了,我做什么也无法改变已经发生的事情。做了就是做了,错了就是错了,无法修补。也没有兴趣去阻止它继续恶化下去,就任凭它这样发展。父亲高大的身影无数次出现在梦里的时候,回家的念想总是回荡在心里。但我不能回去,我不知道如何面对父亲的眼睛——他沧桑的深渊般的眼睛。这些念头比每天的日出和日落来的更准时,来了又去,去了又来。父亲的身影总在梦里离我那么近,又那么远,走近了又消散,只留下一堆苍白的灰。

“嗯。”我轻轻应了声,算是对他的回应。

他伸出手想要来拉我,我默不作声的躲开。他的手臂黝黑瘦弱,远远的看过去就像只有薄薄的一层皮肤包裹着里面所剩无几的肌肉纤维和老化的血管,骨头。手臂内侧的皮肤上还有若有若无的黑点。

好瘦,怎么会这么瘦?

他尴尬的收回了手,低低的向我道歉 : “不想牵就不牵吧……”

“你瘦了。”我还是不愿意看他自言自语的可怜样儿,我主动开口了。

我看到他的脸上有了一丝笑意 : “你也瘦了。”最后却变成了悲怆,“你只剩一半了……你怎么了……”他笑的那样苦涩,笑的我的脸上也一阵一阵的发酸。猛然想起早先年少时庄宇给我念过的诗,他手里捧着《艾青诗集》的样子至今深深印在我心里。

“礁石。一个浪,一个浪,无休止的扑过来。每一个浪都在他脚下,被打成碎末,散开……他的脸上和身上,像刀砍过的一样。但他依然站在那里含着微笑,看着海洋……”

那天他站在树下把新买来的书里的诗句一首一首的念给我听。父亲找到我要带我回家时,他念的就是这首诗。那时候只知道好玩。读不懂这位伟大诗人一字一句中透露出的感情。如今才明白这文字的意义,原因却是我生平以来第一次真正懂得了悲伤的意义。

我想开口想说话,但我的咽喉是那样干涩无力,只能呆呆的望着父亲狼狈的样子。

他的面孔削瘦,疲惫。那身曾经穿在身上刚刚好的制服已经成了一张盖在他身上的,飘飘荡荡的绿布。每一阵风吹过都能在这块绿布上留下他身体的形状。他绝当是活活饿死的。

“你们队长找到我的时候……我就知道你走了。”

“我立马就去看钱了……你就拿了一千就走了……你在外面可怎么过啊……”

他没有怪我,这是愤怒吗?他在悲伤吗?

总之,前者是遗憾,后者则是更大的遗憾。

“我想你了……爸爸。”

他肉眼可见的呆住了,随后是更浓厚的悲伤。

“我一直在找你,一直。”他的声音从喉咙中传出来的时候已经磨损的像80年代的留声机播放出来的唱片一样了。

“我去车站查了你的行程,我本来想去报公安的……但是他们没有管……我就自己去找你了……”

真的还叫他找到了,我们真的就在同一个城市。也许不过千百步的距离。相见这个字眼却遥遥无期。

“我没钱了。”他摇头,“所以我没法再找你了,但我还想找你。”

我的身体抖了抖,拉起他的手,挽起他制服的袖子,看着他手臂内侧的几个黑点。那不是黑点,那是针孔。抽血才会留下这种针孔,我再熟悉不过了。

“你去卖血了。”

我的身体在风中痛苦的颤抖着,我的声音也是。

四周的人们早已散去,有些回到大叶草的保护下,有些早已远远的走开。这片寂静的地上连酒液流动的声音都听不到了。我内心崩溃的哀鸣声盖过了一切,我什么也听不到了,耳边只剩下我与父亲震耳欲聋的沉默。

我不会认错的,我怎么会认错呢?我刚刚来到这个城市时就是靠卖血活了过来。每卖一次血就能拿到一两千块钱。我靠着我这一身肮脏的黑血活过了我来到这个城市的第一个年头。期间除了找工作,还做过一段时间的江湖骗子。但主要收入来源还是卖血。这些针我孔再熟悉不过了。我不会认错的,绝不。

我可以卖血苟活……我可以。但怎么能让那个骄傲的上世纪革命工人……

我所回忆的那个我愁苦的面容贴近了我的眼睛,我握着父亲手臂的手不受控制的松开了。我总感觉刚才手里握着的不是老人的手臂,而是一块火炭。

他笑了一下,这笑容深深的刺伤了我。我明白的,这不是心痛。如果我真的有良心,又怎么会背井离乡逃到这个地方?也许只是出于亲情的愧怍罢了。

“我真的很想你……”

他像一个做错了事的孩子那样,压抑着相见的欣喜,又把声音塞满了委屈。

“你怎么……你到这里多久了?”

“两年多……了吧?”

一肚子委屈堵在胸口里,将出未出之际被父亲的话噎了回去。他错过了我的痛苦,我不该把它说出来。那会成为他的负担。

他高兴极了,轻轻的拉起我的手 : “我现在有家了,你不用留下来陪我。我能见你一眼就够了。”

父亲曾经也常常用他的那双眼睛凝视我。但那眼神里,通常只有失望和怨怼。我到林业局工作的时候,他才开始用一些慈爱的目光看我。更多的还是恨铁不成钢,我并不缺少父爱,但我从未得到过他真心的认可。这是他第一次用这样的语气,这样的眼神与我交流。这个在我眼里永远硬邦邦,冷冰冰,坚强而严厉的父亲,居然也有在我面前柔和起来的时候。自从母亲去世,我几十年没见到他这么开心了,他见到我时的欢快是他演不出来的。

在确认我的手紧紧贴住他的手心后,他动了起来,拉着我慢慢的走了起来。

很久很久都没有感觉到过这种情绪了,这种被人爱护着,想念着的感觉。我想开口问他我们要去哪里,但张开嘴却又什么也说不出来。我们穿过一大片一大片的大叶草,向着外面走去。

这是惨死之人的坟地,这是苦命之人的故土,这是独属于那些悲哀故事的书架,每个人都是一本书——而这里摆了无数本这样的书,讲述着无数个这样的悲剧。父亲一言不发的拉着我快步走去。黑红色土地的颜色越来越浅,枯黄的草越来越少,直到几乎完全看不到枯草时,前方才出现了树林。远看以为是一片红杉树,走近了才看到这些树的树干上写着密密麻麻的小字,树叶是叹息的形状。

父亲拉着我穿过一棵棵参天的红杉树。这些树是那些草长成的。上面写满了故事。每一棵树都是一段已经了结的故事,是不再悲剧的悲剧。来到了一片空地,这里的泥土有着一股水仙花的味道,还有割草机打烂青草似的草汁味,表面上面长满了绿色的嫩芽。外面的景色完全是两个样子。

“每当有一个人离开这里回到树下落叶归根时 ,这里就会长出一棵树。”

我听见父亲的声音幽幽的回荡在空地。

我松开父亲的时候环顾四周这是一片很漂亮的草地。没有一丝违和的,我坐了下来。柔软的草芽很有韧性,坐在地上的时候很舒服。这里的风比外面的更大,风吹过红树林叹息样的树叶时,它们不发出沙沙的声音,它们被风吹一阵儿就发出一阵儿的叹息声。

“爸爸?”

“嗯。”

“给我做一碗面条吧。”

像是没想到我会说这些。父亲的眼睛眯了眯,随后展开一个轻悄悄的笑。

没有锅,没有面粉,也没有调料,他只是在空中做出了和面,揉面,压平的动作。我静静的看着,这顿饭存在我的记忆里就够了,我不需要实质。四面八方的树还在一声一声的叹息。说起来我很久很久没有吃过父亲做的饭了。对于父亲做的面条,我也时常想起它的味道。尤其是独自一人生活,吃多了方便面,就经常性的怀念父亲做的面。

我的父亲是个粗人,一个从事体力劳动的粗男人,一个头脑不太发达,也没有多高文化水平的粗男人。在母亲去世后却慢慢的学会了缝补衣服,学会了做家务,学会了照顾幼小的我,学会了做饭。甚至学会了织线衣。

按照庄宇的说法,正常情况下男人是到死也学不会这些东西的。但我父亲却学的很好。他做的很熟练。隐约记得我牙差不多长齐的时候,他已经能做出一桌子卖相不错的菜了。

他真真儿是个好父亲。可惜我从来没有意识到这一点。父亲的动作到了煮的部分。

这个世界的一切都安详起来了,好像整个世界只剩下我和父亲。其余的大抵只有草地上纤长柔软的青草和头顶在风中摇晃的树叶了。地上婆娑的树影也跟着树叶叹息着。

空气中弥漫着青草汁液的怪味,周围红杉树的树干散发着坚果的味道,掺杂着木屑的清香。

不知道这个地方的光是从哪儿来的,反正我没在天上看见太阳。这就是普通的光罢了,它们飘来飘去的照亮这个世界的每一个角落。不强迫别人去做什么,也不阻止别人去做什么,美丽而无形。光就是光,它们只是光而已。我不止一次的认为那静止的冷漠世界里的阳光是温暖的。不过现在看来温暖该当是这样的。与这儿比起来,那个地方的阳光可以算得上相当糟糕了。

“我闻到香味了。”我笑着望向父亲的动作。他正做着向锅里撒配料的动作。他手里什么都没有,我却听到了面汤咕噜咕噜沸腾的声音,就像小时候无数次煮面的时候一样。

我会安静的在旁边看着父亲如何和面,擀面,把面压平。用菜刀切开面饼,切成一条一条的白条儿。跟父亲听锅里面汤咕噜咕噜的响声,看白净的手擀宽面被父亲放到锅里。它们只要在里面翻腾上一会儿,面条的香味就会飘出来了。

这股香味贯穿了我的童年,贯穿了我的一生,贯穿了我的回忆,一直刺破了回忆的那层屏障飘到了我身旁。

“如果喜欢要多吃一点。”

他没有停下往锅里加配菜的动作,面汤还在咕噜咕噜的叫着。我做出了把面条夹到碗里的动作,随后迅速的做出把面条放到嘴里的动作。手里什么都没有,嘴里却尝到了熟悉的味道。热乎乎的,油乎乎的。好久,好久没有感受到这样的温暖。不是阳光炙烤出来的温暖,也不是烈酒灼烧出来的温暖。身体不暖,头脑也不暖。暖的,是心。从心里向外扩散的暖。暖的没有一丁点儿违和,暖的没有一丁点儿不适。暖的那样柔和。

“你加了牛肉丸吗?”我做出一个咬筷子的动作,幸福的眯起眼。

他点点头,继续手里的动作。

“你爱吃这个。”

时间过了那么久,他还是没有忘记我爱吃的东西。但其实我早就没那么爱吃了,他老了,我长大了。

像是父子两个坐在一起吃了一顿久违的晚饭,这顿晚饭来的太迟了。迟的一切都已经结束了才来到。

我做出一个放下餐具的动作,口腔里充满了面条的味道,身边充满了家的味道。

“我会回来找你的。”

“你不要再回来了,你应该去树下。”

“我要带你走。”

他沉默了,我在他眼中看到了悲伤。

“要是这顿饭能早点吃该多好。”

“太迟了爸爸。”

他依然沉默。

“我们都太迟了。”

我想起父亲的名字了。他叫高鑫。

记得小时候他教过我如何读写和他的名字。他说他的名字是三个金,我的名字是三个石。意思是点石成金。只要我需要,轻轻一点,我就是他,他永远都会在我身边。

与我同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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