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玉夫人走过回廊时，发现宣望舒院子里似乎有着微弱的光芒。
寒江位置在景朝较北，不比南方府城气候温和，春寒料峭，白日温暖，夜晚也终归是冷的。被风吹皱的池水上，不知什么在摇摇晃晃。
“月亮都挂到梢头了，望舒还没睡吗？”
水塘边的宣望舒不知道在做些什么，身后来了人也没发现，此时乍闻这一声，浑身一个激灵。僵硬回头，入目便是落玉夫人那张惯常带着柔和笑意的脸。他起身疾走几步，又停下来。
落玉夫人看儿子一副大喘气的模样颇感有趣，面上不显，心底确是笑了一番。
“望舒居然怕鬼吗？你娘我倒是第一次知道。不过既然怕鬼，子时已过，为何不安睡呢？”
话里调笑明显，宣望舒听得出来落玉夫人的打趣，这样的话也不总有，换做寻常，他是定然要好好与自己娘亲辩解玩闹一番的，不过此时的他显然是没了那份心情，反倒沉默下来。
两人没了声响，夜晚的寂静又弥漫开来。
“娘”，宣望舒没什么精神的唤她一声，眼睫垂下去，“不是怕鬼”。
从回廊转过来，落玉看着宣望舒的背影，早早就知他状态不佳。她没接话茬，任由沉默，不过是想让自己这个儿子亲自告诉他的娘亲，发生了什么。
她略过宣望舒，走到他刚才的位置，也学着他方才模样，在水塘边蹲下。
水面上摇晃的光落在一截灯烛上，灯烛——落在纸莲花上。
原来是火光。
落玉看着这不大的物什，只在岸边摇荡，飘忽不止，却始终不肯真正远离。烛段下压的纸条露出了边角，她笑着，没有抽出：“花灯寄情，望舒是有了亟待实现的愿望吗？”
放河灯的习俗是苍阳的传统，除常见节日外，本地还有个万灯节。只是这万灯燃的是河灯，房屋中用来照明的灯烛是一律都要熄掉的。万灯节当日，苍阳百姓各个手持着载了写下心愿字条的河灯，将它们放入鸿影河中。那一夜，鸿影河会被点亮。被水上的灯火，也被其承着的愿景与期待。这经常能吸引很多外地人为了一睹盛景专跑一趟。燃灯寄愿，寓意吉祥，节庆氛围浓厚，故而传的广了些，引得不少其余府城的百姓也争相效仿。
年初元宵时，苍阳放下的灯有不少顺着支流漂了过来，寒江百姓瞧着新奇，便也有人学着再放上几盏。灯盏渐渐多起来，宣云霆看大家都兴致高昂，也乐意凑个热闹，托了个老工匠制了些灯送到熙王府。
“花灯形制各式各样，望舒当时独独选这做工不甚细致的莲花灯，并且留了下来，可是有些——特殊的意义？”
宣望舒在原地站了半天，平日里的巧舌如簧好像被封住了，他什么都不想多言。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可一直杵着更不合适，他没法解释自己为何半夜三更不在榻上躺着，而是在这里对着一盏河灯发呆，本已想寻个由头离开。
可无奈落玉夫人玲珑通透，句句直逼要领，一针见血。宣望舒被自己亲娘的几句话弄的没了法子，哀叹一声。
“那时的我没有愿望，不放花灯，自然是没有什么意义，我选它，我留下它，不过就是因为，我喜欢莲花而已。”
“哪怕它边角残缺，裁剪失当，尺寸不宜，它也是莲花。而送来的那些灯里，只有它一盏莲花，也只有它一盏是‘花’灯。”
“或许在那个河灯堆里，它不是唯一的、独一无二的制式，但是它是独一无二的莲花。”
他转身，边走边道：“现在，它被我点燃在水面上，有了意义，可现在的我如何能影响过去，那时的我如何能通晓未来，非是我的念想影响了我。”行到母亲身旁，他再一次蹲下，注视着摇曳烛火，“该燃时不燃，不该燃时却安静的燃了。如今的愿望，这小小一盏莲花灯又能做到什么呢？”
“本就是毫无意义的。”
这话说的奇怪，由内而外的透出颓败意味。换了旁人或许不解，落玉当然懂。
辩论明锐，座人常屈。她少时颇喜。
总辩曲直，总论是非，
总多愁绪。
大概是，什么都要分辨的太明白，才多愁绪。
院落灯盏尽灭，二人手里皆未提灯，浓稠的墨包裹着他们，只剩廊间灯火未灭，照得水面漾出粼粼波光。唯一清晰可见的，还是水上那一点火。
两道目光交汇一处，落玉道：“自从宣京回来开始，你始终闷闷不乐，一连十来日不曾出府了。”
“望舒，你因为什么事纠结？”她顿了顿，笑道：“你可不要告诉我，宣京城繁华，你是没玩够，不舍得回家。”
宣望舒不理这玩笑话，正色道：“宣京熙王府宴饮那日，我爹到底同花忱说了什么？”
未想他竟提及这件事，落玉忽然愣了一下。
“我也不清楚，你爹要是与人说些悄悄话，除了说的和听的，哪能再教人听了去。”她笑弯了眼，话锋一转，“不过我道是为什么，你茶饭不思的，是在记挂忱儿？”
“我是担心他。”
“你倒是情深意重。”
不待宣望舒再答，落玉忽的没缘由的问他一句：“望舒，你怕鬼吗？”
宣望舒不解这话题怎么又引回了起先的那句玩笑上：“我先前答‘不是怕鬼’，阿娘为何又问一遍？”
“文人用词，指代多如牛毛，有些话真正的含义是解读不了的，只有说的人知道。谁说我口中的‘鬼’，就只是‘鬼’？人们害怕它，多是听过它害人的故事，其他的，都源于未知。‘鬼’没个形态，如此神秘，它究竟是个什么，全看想它的人。”
她慈爱的轻抚孩子的后脑勺，“不过我们望舒不怕鬼，很勇敢。”
话出口时，宣望舒隐隐反应过来，落玉夫人一番解释，已是明晰。
“这世间多的是走夜路的人，他们有的也会畏惧，有的也会担忧，他们害怕遇见鬼，但他们更害怕在这之前，在永无边际的黑暗里迷失方向，找不到路，不必担心”，落玉说着抬手点了下宣望舒的额头，“还有月亮”。
……
落玉夫人离开了，空荡的水塘边又是宣望舒一个人。好像没人来，好像没人走，花灯依旧在那里。
宣望舒大有一种灯不灭，人不睡的架势了。莲花灯一个死物，哪里知道，它倒是顽强的很，今日风急，时断时续来上一阵，竟吹不灭，又是从对面来的，也吹不走，就在岸边。不过没关系，它可以等着雨来，到那时被打入塘底。不出半月。七日后，就是惊蛰。
节庆早过，整个寒江城的水上，怕是只有这一盏灯了。
话的含义，只有说的人真正知道，落玉夫人说的很对。一句话，说的人能解九分，听的人往往不满五分。
无人知晓，莲花灯盛着的那张纸条上，他未着一字。
宣望舒沿回房的路走了几步，忽然停下，抬头望天。
今夜，无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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