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纶……没有再和你说过朝堂之事了。他倒变得仿佛柳一川一样,和你讲起小皇帝的生活点滴来。
你叹息一声,小皇帝,到底渐渐长大,过不了多久,就要去掉那个小字,成为真正地、威加海内的大梁天子了。
腊月二十二日,天寒地冻。便是奉县,那一天也阴云密布,冷得透顶。阿甲说天寒宜进补,便用当地时蔬羊肉,做了小鼎涮菜来。还不待菜肉下锅,你的县衙后院,迎来了一个你意想不到之人。
是唐纶。
你一时激动得手足无措。还是唐纶,一把将你搂在怀中。密密的寒意像是深深的思念,透过衣衾传来,直入你肺腑。
你终于惊醒,含着泪对他说:“一路行来,是不是很冷?阿甲煮了菜肉,快来尝一尝暖暖身子。”说着,你主动帮唐纶换下厚重氅衣。
你和唐纶和阿甲阿乙美美地吃了一顿。此时,唐纶的身上也终于暖和起来。
你始有心问他:“怎么不声不响地就跑过来了?这么远,亏得你素日不忘军中操练,否则身体怎么吃得消?”唐纶没说话,他握着你的手,细细把玩。
你终于发现唐纶沉默得有些过头。你动一动手指,问:“青君,你怎么了?”
唐纶放开你的手,说:“存嘉,再有两年,你再给我两年好不好?等到陛下亲政,我就随你或是做官、或是归隐,你去哪里,我便跟到哪里行吗?你不要再丢下我,也不要再和别人相约归隐了,好不好?”
至此,你方知,之前仍在京城时给何君寄信闹了个大乌龙。本应寄给何君的信,却装错了信封,倒教唐纶看了个正着。那你,究竟给何君寄了什么?
唐纶说,是中书舍人给他草拟的诏令文书。
你哭笑不得。这个何君,竟然默默收了中书诏令,一个字也未向你说起。
酒足饭饱,唐纶懒洋洋地赖在你榻上不动。你无奈,便也窝进他怀里,与他依偎“取暖”。
这样温存的好时光不过过了片刻,唐纶就盯上了你放在榻边案几上的《东郊酬唱集》。
唐纶径自取来,问你:“这就是彼时,柳一川和你辱骂朝廷官员的实录不成?”
时隔一年,你再一次从唐纶的口中听到柳一川的名字,仍是心中钝痛。你强作欢笑道:“是。”
唐纶翻开书页,认真地看起你与柳一川昔年“酬唱”:
东山言:如何骂吴王令其最痛?
存嘉答曰:汝母婢也。
存嘉问:堂上尽鼬鼠之辈,何也?
东山对曰:黄鼠狼放屁,又臭又会迷惑人。
东山又问:汲汲营营者,若过江之鲫,未曾断绝。存嘉如何视之?
存嘉对答:朝时买椟,夕时还珠。舍本而逐末也。
唐纶看了几页,便放下书本。他问你:“你是不是还在恨我流放柳一川之事?”
你说:“都过去了。”默了一瞬,你问:“东山兄,在安南还好吗?”
唐纶一叹:“听说不仅没死,反而活得比其他流放之人快活许多。”
你终于可以放下一颗悬着的心。
唐纶问你:“存嘉,你不问问我这一年过得好不好吗?”
你心中锐痛。你握住唐纶的手,说:“青君,我错了。是我对不住你。你……还好吗?”
唐纶把下巴埋进你的颈窝,气息吹拂在你耳畔,酥酥痒痒的:“存嘉,这些年,我一直不好,很不好。你我相知近十载,总是聚少离多。我恨我自己,为什么不能专权放纵,将你留在我身边。也恨自己不如柳一川,在你心中圈占那么一大块地盘。”
他叹息:“你们这些文人,酬唱雅集,从来都不带我这佞臣一起。何况,我也从来不懂,你们究竟乐在何处。”
“我笨得很,存嘉。我只会把阿甲派给你,为你裁衣做饭送礼物。也不见得你真正欢喜。”
你感到泪水滴在你的颈窝。并不凉,反而烫得你想要立刻起身。可唐纶的双手缠上来,牢牢握住你的腰肢。他像一尾柔韧的蛇,用身体将你牢牢绑缚。
你知道,这辈子,你恐怕都逃不脱唐纶的束缚了。
可你,甘之如饴。
后来,你还是从唐纶这里听到了柳一川的消息。柳一川死了,死在安南。
你为柳一川偷泪暗滴。但你很快收到了来自漠北的信件。那字,你再熟悉不过,那人署名“东郊狂客”。
于是你又笑了。自此,你再也没收到过东郊狂客的信,但你也不再介怀。
至德十一年的年底,吴王卸辅政职,重又都护西域。转年,皇帝改元延庆。
延庆元年时,陛下十四岁。何君三十二岁,你三十三岁,柳一川三十五岁,唐纶亦是三十五岁。你们,都老了。
那一年,你向皇帝递交了辞官的奏章。皇帝批准了你的辞官。你随唐纶远走西域,看大漠孤烟、见长河落日。
听闻有禅师于此修佛,供养人纷纷不吝赀财,供养禅室。有雕工画匠,于金山上开凿洞窟、绘飞天菩萨。你从唐纶处借了些钱,供给造像绘画花费。
你明明不信佛,唐纶他们也不信的。那你为什么还肯做一个冤大头供养人呢?何君在信里问你。
你翻阅着这许多年和唐柳何等人的往来书信,你想,大概是为了那一瞬的放下。
也为了,这许多年来,和他们共同度过的数载春夏。